当门内弟子飞鸽传书告知江陵有客来访时,他正在前往中原藏经阁的路上。一收到这消息,再一看那人竟是要拜于江氏门下,当下就调头御剑往回飞了。
对于其他有头有脸的修仙氏族来说,有客来访也许是稀松平常的事,但对于足足十来年未曾有外人登过门的白鹿湾江氏而言,倒真是件奇事。
天下皆知,十年前江南白鹿曾无故遭灭城之灾。
据说那屠城者似乎是江氏掌门桓梧公子的亲传弟子,修为颇高,修仙修着修着竟不知怎的疯了魔,杀人杀红了眼,一路从城内杀到了雁山之上。
更有人传,当日整个江氏被屠了满门,整片楠溪血染成江,最终长老阁众长老联手桓梧公子及其大弟子,才堪堪将那恶徒制服,并在往后的十年里将江氏慢慢重建。
江氏被屠后的十年间,流言四起,世人皆道这江氏养狼为患,自取灭亡,自然也没有人再愿意登门拜师。江氏现有的弟子,多是在雁山上拾荒的无家可归之徒,或是桓梧公子捡回来的弃婴。
家信中说,来者异常难缠,轮班清扫大门的门徒同他一来一往整整两个时辰都不曾说服他打道回府,只好等掌门回来定夺。
江陵刚刚收了剑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喧声,不自觉蹙了蹙眉。
白鹿湾原是极静的地方,江氏弟子向来谨遵门规从不肆意喧哗打闹,这位不速之客显然有些不合礼数。
江陵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些,远远看见了那个与江氏纯白家袍截然不同的黑衣男子——此刻正手指着大门口的九尾灵狐石像与拿着扫帚的门徒攀谈。
“你可知这灵狐像的由来?”
“哼,这谁不知,九尾灵狐乃雁山的镇山灵兽!”
闻言,江尚宁满意地点点头,挑眉道:“那你可知,这石像的眼珠子大有奥秘?”
那门徒显然第一次听说这石像还有什么秘密,颇为好奇地探了探脑袋,“什么奥秘?”
“这对眼珠子可不一般,每逢有缘人触碰它啊,便会转动… …”江尚宁故弄玄虚地眨了眨眼,“怎么样,不知道吧?”
门徒一听便来了兴趣,但面上依旧是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我在这白鹿湾待了整整八年了都没听说过这事,你一个门外汉又怎会知道?”
江尚宁笑了:“你若不信,试试便知。”
那门徒早已跃跃欲试,一听此言,立马就把扫帚放在了一边,兴冲冲地奔到石像前,小心翼翼又满心期待地把手放在了石像的眼睛上——无事发生。
随即瞬间感到自己被戏弄了,羞愤得红着脸指着江尚宁道:“你!你戏弄我!”
江尚宁简直要拍地捧腹大笑,“哈哈哈哈,你这人可真有趣,我都说了,只有‘有缘人’才会令它转动眼睛啊!”
“我、我不信!”那门徒自然不肯承认自己不是对方口中所说的“有缘人”,心下愈发感到遭了戏弄,赌气道,“那你说,谁才是它的有缘人啊?”
江尚宁掸了掸双手,悠悠踱到石像前,一边伸手一边道:“那你可要看好了!… …”
说话间,手指碰上的那一刻,如同画龙点睛,那双石眸竟真的像是活了一般转了起来。
“这、这… …”门徒显然没见过这般场景,一时之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江尚宁见好就收,一把将手从石像的眼睛上挪开,那石像便立刻又恢复了原状,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觉。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叫不远处的江陵尽收眼底。
江陵当即一愣,盯着人背影的视线怎么也移不开,心里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那门徒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撼中反应不过来,疑惑的眼神望了望石像又望了望眼前扬扬自得的男子,余光一掠竟发现自家掌门已在不远处静站多时,赶忙屈身作揖,动作尚有一丝慌乱:“掌、掌门!”
江尚宁闻言转过身来,哪曾想竟直直与那双满是深意的眸子撞上了。
四目相对,眉目流转之间,皆是一惊。
那双眸子深沉得像是盛了一整潭的楠溪水,叫人怎么也看不透它的主人究竟在想些什么,脸上的笑容亦淡淡的,客套而疏离。
这人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只是眼角难免多了些岁月的痕迹。
修仙之人本当比平凡人衰老得慢,想来这些年必定有什么事令他肝脑涂地才会如此吧,江尚宁心道。
倒是江陵先移开了视线,对那门徒微微点头示意,微笑着宽慰道:“今日做得不错,前日那二百遍门规总算没有白抄,继续干活吧。”
那门徒快速应了声“是”便提着扫帚开溜了,从背后看去,他耳根泛红,一路蔓延至脖颈。
“果然个个脸皮都薄得跟纸糊的似的,都什么年代了还抄门规,还动不动就是几百遍… …”某不速之客腹诽道,全然忘了眼前是个什么情况。
“咳咳,”江陵轻咳两声打断了他的自语,依旧保持着一贯的笑容,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般问道,“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又为何执意要拜入我江氏门下?”
简单一语如一缕春风拂过耳畔,无形之中撩得人十分舒畅又有些莫名心痒。
见他这般和气,江尚宁也立刻敛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滴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瞥见满山浓雾,便双手抱拳一脸正色道:“在下岚杉,不是灯火阑珊的阑珊,是岚烟的岚,云杉的杉。”
“哦?这个姓氏倒是少见,想必公子不是江南人吧,敢问公子家住何方?”
对方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问,迟疑了一下才答:“中原岚氏… …”说完,还怕人不相信似地补了一句,“一个小仙门而已,不足挂齿,只是自幼就听家里人说过江南白鹿湾的江氏英才辈出,无奈直到昨日加冠才得爹娘应允前来拜访,还望桓梧公子能够圆我这小小心愿。”
信口胡诌,自然心里发虚,他不自觉翻了个白眼,还自以为编得不错。
这小动作也叫江陵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弯了弯眼角,带起几抹好看的眼纹又转瞬即逝。
也没让人看出来,面上依旧笑得和和气气,顺着话茬就接了下去:“岚公子这般诚意,我小小江氏真是愧不敢当,只是不知公子既家住中原,何不干脆拜于那清平府门下,总好过离家千里来到此地。”
“中原清平府自然也是远近闻名的修仙名门,可桓梧公子有所不知,这清平府收徒极为严苛,但凡平民出身一概不收,在下家世平凡,旧时又多次听人提起江氏,都道是无论家风家训都比清平府好得多了,便想着奔这来了。”
这番话也并非完全胡诌,至少关于清平府的一切句句属实,江尚宁心里暗忖。
“竟有这等事?怪我无能,这么些年了也没能重振江氏,才放任中原清平府这般仗势欺人… …”江陵的表情难得地有了些变化,眉宇之间颇有几分自怨,良久才又恢复了他那招牌笑容,“感谢岚公子告知我这个消息,来日我定让江氏重新登上名门之列。”
江尚宁见状眯了眯眼,当下便以为这江家大门今儿是进定了,一边嘴里念叨着“好说好说”一边抬脚便要往里走,那人却不知什么时候一个闪身到了他身前,一只手臂将他挡回了门外。
明明动作十分强硬,偏偏眉宇之间还满是客套的笑意:“可惜江氏从不收成年门徒,公子还是请回吧。”
“… …”江尚宁瞪大了眼睛直直盯着对方看了半晌也说不出半句话来,那人竟也就淡笑着迎着他的视线不发一言。
“我不管,今日你江氏若是不收我,我就赖在这门口不走了,反正丢的也是你们江氏的人!”江尚宁气极,索性靠着那九尾灵狐像一屁股坐了下来,就地耍起了无赖,一双水灵的眸子瞪着江陵,默默等他回应。
江陵自小在白鹿湾长大,平日里相处的同门个个温和有礼从不逾矩,自然是没见过像他这般难缠的人,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笑容也凝固在了脸上,见对方全无起来的意思,才无奈道:“规矩便是规矩,自然是不可破的,还请公子别为难我。”
他这话一出,江尚宁瞬间明白了,跟江陵这样的老榆木是没法讲理的,他慢慢站了起来,拍拍屁股道:“道理我都懂,不过… …”
“我不听!”直接动手就是了!
脑袋才刚想明白,身体却已经先一步动了起来,手臂稍加灵力便直直往人肩头攻去,对方却像是早就料到他要攻其不备,身形一矮就避了过去,转身又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单手拎住了他的后衣领用力一拎——江尚宁整个人便被牢牢锁在了江陵身前动弹不得。
“你放开我!”江尚宁挣扎着,奈何一身功夫都是身后的人教的,根本无从脱身。
“功夫不到家切不可随意对灵力高于己者出手,否则要么成了阶下囚任人鱼肉,要么被废了武功断了仙路下半生做个废人,便是死了,也不足惜。”江陵轻缓地说着,一字一句却重重扎在人心上,他手上已经松开了江尚宁,也不忘帮人理理衣襟才继续道,“这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江氏不收成年门徒,但我第一眼见公子便觉仿若旧识,今日就破个例,收你为门客,随我来吧。”
江陵自顾自说着,也没回头再看人的反应,只凭灵力感受到对方是跟在自己身后的便兀自大步向前走了,所以他并没有发现,江尚宁在听见他的那句话后,当即红了眼眶。
是了,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师尊了,一点没变,开口说教便永远是他那套连篇累牍的门规家训,也不管人有没有听进去,若是没听进去也无妨,次次犯,次次念,总有一回会长记性。也亏得桓梧公子相貌出挑、音色纯净清明才不叫人觉得厌烦。
就他刚才所说的这一句,从小到大,江尚宁不知听过几百遍。
十年前的白鹿湾,谁人不知这江氏虽门徒众多,可桓梧公子的亲传弟子却唯有二人。其一是那天赋异禀的怪才江子渊,现为江氏长老阁最年轻的长老,而另一个,便是他江尚宁。说来也巧,这两人虽性格迥异,身世却惊人相似——都是幼时被桓梧公子抱回门内收养的弃婴。彼时的江陵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十七八岁的年纪便四处行侠仗义,听见婴孩在林间哭泣自然于心不忍,便抱了回来,想来想去还是让两个孩子归于江氏门下,随了他姓。
儿时的江尚宁,说乖巧倒也乖巧,连江陵都无数次夸赞整个江氏上上下下就数尚宁最让人省心,从不在外惹事端,只是这孩子骨子里不知从哪儿带来的一股子执拗又实在叫人头疼。因为得桓梧亲传,总少不了被人说闲话。每每听到“他江尚宁凭什么这般受宠”“他有什么能耐得掌门亲传”诸如此类的闲言闲语,他是必然要上去同人对峙一番的,争吵无果索性干脆用实力说话——如此的下场总是免不了一顿责罚,轻则几千遍门规,重则家法伺候再禁足数日面壁思过,此时便总要听见自家师尊日日在耳边念叨那几句了。
“同门之间不可私斗,遇灵力高于己者,当敬而远之。”这是师尊最常说的话,可惜他向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也怪不得他,师尊生来音色好听,讲起大道理来竟也像是在安抚人,句句珠玑却一阵风似的刮过便散了,除却抚慰人心外大抵是没有别的用处了。
江陵领着人走到一半便停下了,江尚宁跟在他身后一路神游一个没留神撞在了人结实的背上。
他下意识地往前看去,瞧见了一位故人。
“师尊,”江子渊此刻刚从长老阁练功回来,看见江陵便行了个礼,再一瞥他身后的人,疑惑地蹙了蹙眉,“这位是?”
江陵点了点头,转过身来介绍道:“这位是今日登门拜访的岚公子,我已收他为门客,日后便在白鹿湾修习。”
江子渊一双锐利的眼睛将江尚宁上上下下扫了个遍,就在江尚宁以为要扒开他衣服检查一番时,才转回了头,忿然道:“白鹿湾十年来都不曾进过外人,就这样贸然收下一个门客,恐怕不妥。况且此人身上透着一股子邪气,我江氏这般圣洁之地,岂能容下此等邪戾之人!”
“… …”这话一下子听得江尚宁有些窝火,险些脱口道“师尊答应就行了有你什么事儿?”
回头望了望自家师尊温润如玉、置若罔闻的侧脸… …还是忍住了。
想起打小练功时两人就莫名的不对付,哪曾想十年都过去了,这人都当上长老入驻长老阁了心性还是一点没变。
想着脸上披的反正也不是自己的皮,江尚宁便打算教育他两句,哪知刚开口说了个“你”就被拦下了。
“子渊,为师说过多少遍,不以外貌辨人心,不以外貌辨人心,不以外貌辨人心。你回去把这条门规抄写一万遍,为师明日检查。”江陵说完便转身离去,不再看气得一脸铁青的江子渊。
江尚宁呆呆地看着江陵微微愠怒地重复了三遍“不以外貌辨人心”,这还是他长这么大以来头一回见江陵对自家人动怒,心下正念叨着我家师尊果然一身正气,回过神来见人走了,赶紧快步追了上去。
他的背后,江子渊死死盯着他蹦蹦跳跳的背影,咒道:“什么东西… …也敢进我江氏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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