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一夜未停。
篱箐宫偏殿,没有碳炉的屋内寒湿更甚,破损的木床与墙边角不全的矮桌,到是相配。
屋外寒风,顺着屋顶破败的瓦片挤进来,与屋内更凛冽的寒气接触后,逃跑似的从纸窗漏洞离开。
许知韵一身素色棉布裙,立于窗前,唯有发髻上的银簪隐隐绰绰,顺着漏窗望着篱箐宫宫门。
大翎的皇墙内,雪压弯了草木,压满了甬路,宫女太监们清扫着这场任性的初雪。
谁都没料想到这场雪会如此大,更没料想到南边的叛军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竟快打到翎国的国都。
寂静幽清的深宫,除了雪偶然压断树枝的声音,就是宫人一下一下的扫雪声。几名小太监步履匆匆,簇簇声格外刺耳,他们沿着刚清扫出的狭窄小路,向着皇宫西北角走去。
领头的程公公,是首领太监周吉公公的小徒弟,颇得青睐,跟着程公公办事定是有好处的。可程公公心里却打着颤,不知晓这趟差事是福是祸,不由地加快脚步。
推开篱箐宫的宫门,不出所料这里荒芜一片,无人清扫的院落,落满灰尘的房檐,并没有因一场大雪的抚摸而干净分毫,一点儿人气都没有,这里不是冷宫哪里是。
程公公吩咐身后的小太监清扫出一条路,便转身走到偏殿门前,深吸一口气,躬着身子道:“贵妃娘娘,陛下口谕。”
“进来。”隔着残缺不全的偏殿门,程公公听出了殿内贵人的不悦。
甫一进门,贵妃娘娘的身姿便映入眼帘,纤细袅娜,淡漠冷清,丝毫没有理会他,程公公便识趣地低下头道:“陛下念及着与娘娘情分,复您贵妃之位,赐永兴宫给您住,奴才奉命给娘娘带路。”
半响无声,程公公刚想抬头看看,“好,走吧。”淡淡的语气从身边掠过。
一阵清冽木香缓缓从身旁滑过,晃过神的程公公赶忙跟上。
说是程公公来引路,不如说是这位娘娘自个熟得路。程公公紧跟着这位难以捉摸的主子,来之前周公公嘱咐要小心伺候。
要说贵妃娘娘可真是厉害人物,父亲是前兵部尚书,母亲更是忠勇候独女。当今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嫁入王府为正妻。
虽说陛下登帝时,未封她为皇后,但也是盛宠不衰。之后因不满后位是她人,竟害死了皇后娘娘。
后宫与前朝盘根错节,紧密相关,皇后的娘家章氏乃是世家大族。全族请求陛下严惩贵妃,赐白绫以命抵命。
即便闹得如此大,这位贵妃娘娘的惩罚只是被褫夺封号,降为庶人,打入冷宫。
就在众人以为贵妃娘娘会在冷宫香消玉殒时,陛下竟还念着她,竟恢复贵妃过往所有殊荣。从冷宫到永兴宫,怕是后宫第一人。
跟着天子惦记的贵人,当是好差事。可这位娘娘名声似乎不太好,蛮横无理,杀害帝后。
程公公在宫里早已不是新人,早知盛宠不衰的贵妃娘娘是不可轻易得罪的。
听闻在娘娘入冷宫前,住在景泰宫,宫里伺候过的人全部受罚,要么杖毙,要么赶到西寒殿做苦力,唯有一个贴身伺候的宫女水月被罚到翻衣局做事。
说是被罚,可明眼人都知晓这是庇护。翻衣局虽说是浆洗缝补敝衣,有些辛苦,但对于那些想过二十五岁就出宫的宫女来说是最好的地方。
翻衣局的掌事戴嬷嬷严厉,却极为护崽。若是自个人犯错,必是按规处罚,若是其他宫人故意找事,她必是据理力争。
戴嬷嬷原是伺候过宜静太妃的,太妃生前仁厚慈爱,得众人爱戴,因此对于太妃身边的戴嬷嬷,大家伙儿不会太过为难。
不是关乎利益的重要的地方,无人想惹是非,就成了宫里的一方净土。
不少小官家女儿,亦或是哪位贵人看中为妾的宫女,想寻一处庇护到出宫,那翻衣局是不二选择。
不过想进翻衣局是不容易的,毕竟是萝卜坑,出去一个才能进来一个。
娘娘身边的宫女水月能不受罚,还能在翻衣局做事,想必是娘娘费了大心思的。
得了去冷宫接娘娘的差事,程公公就听出师父的意思,以后是要伺候这位娘娘的,便差人去翻衣局探探水月的口风,问问她是否愿意再跟着娘娘,可结果竟是“不愿”二字。
程公公觉得水月没良心,但一转念是否娘娘是个不好相与的,身边连个忠心之人都没有。
冷风搅动雪面打着一圈一圈地涟漪,似揪着程公公的心。
雪太大,宫人仅扫出一条小陉。眼前的娘娘身穿棉布裙迈着莲花步,深一步浅一步。
要说陛下厚爱娘娘,冷宫都让出了,可是连个轿撵都没赐,恢复殊荣的旨意也只是口头传达。都能理解,章家人可盯着呢,不好大张旗鼓地出冷宫。
陛下为了安抚章家,大翎的后位仍是章家的。章家早早就将小女儿章淑慎送进宫里学规矩,虽未行册封大礼,但宫里人心里早叫上皇后娘娘了。
思及此,程公公的心又冷了三分。往后的日子可不好过,这位皇后娘娘的脾气很大的,最难的是弑姐之仇如何能轻易算了。
盼着日后少遇见,可就是巧合。这位准皇后娘娘就瑶华宫门前等着,也不能说巧合,这般明晃晃挑衅就是故意等着贵妃的。
可去往永兴宫必然路过瑶华宫的,往后也是躲不过的。
程公公勉强地直了直腰板,日后跟着贵妃了,那准皇后就是敌人了,面对敌人可不能怯懦,自个儿先弯了腰。
瞧着眼前贵妃娘娘似乎还不知晓准皇后的事,程公公碎步上前低声道:”娘娘,章家送来小女儿进宫接掌凤印,前头儿的就是。”
许知韵听后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章家小女儿?章淑华的妹妹?
准皇后章淑慎一身华丽宫装坐在玫瑰椅上,怒目地望向越走越近的仇人。
一个贵妃竟敢杀皇后,将自己的亲姐推下高墙。姐姐是和善的人,脾气太好了,竟被一个贵妃压制死死的,结果斗得命也没了,真是无用。
不过刚一听到许知韵被放出冷宫的消息,她就明白了仇人许贵妃不是善茬。
陛下对她有情,那又如何。不管是姐姐还是眼前这个许贵妃,年纪都比自己大。年华逝去,美貌不在,还能用什么去牵住陛下的心。
不可一世的许贵妃娘娘不过如此,一件素净的衣裙衬得脸色更加苍白,左右是比不过自己的。
无用的姐姐,就让妹妹来替你对付仇人吧。
三步,更近了。两步,一步...
章淑慎腾的站起身,想要先给许贵妃一巴掌解解恨。可手还未伸出,仇人径直地走了过去,似从未瞧见她一般,这般猖狂。
“杀人犯,你给本宫站住。”章淑慎气冲冲上前,气焰十足地站在仇人面前。
“何事?”语气依旧是淡淡地。
“何事?看来你是承认自己是杀人犯了。你为何不去死,换姐姐回来。”章淑慎怒气道,恨意直达胸口。
程公公适才挺起的腰杆子早就弯下去了,这可如何是好。第一日在新主子面前当差,可要护住主子,要不以后...就没有以后了。
眼瞧着准皇后要扬起手扇过来,程公公大胆上前想替新主子挨一巴掌,至少师父是陛下跟前红人,他会受罚但不会死。
“啪—”这声音在沉静的宫门前尤为刺耳。
程公公的心抖成了筛子,谨小慎微地混了多年无用了。可这脸上丝毫无痛感,难不成是脸皮厚了。
飘雪起舞飞扬,舞到身上落下一片寒意。
瑶华宫前静滞了一会就躁动起来,“你竟然敢打我,你疯了吗?不知道我是谁...”被扇了一巴掌的章淑慎咆哮着,怒吼着。
收回打人的手,许知韵便将双手叠放于胸前退了一步,雪天甚冷,还好自己眼疾手快,要不挨一巴掌会更冷。
闭眼的程公公没瞧见贵妃挥巴掌,但此刻清楚一大步上前挡在贵妃前面,以防对面准皇后撒泼乱动的手脚伤到贵妃。
章淑慎身边的嬷嬷宫女一直拦着要冲出去的主子,怕她伤到,也怕她张牙舞爪地样子被有心人看到,有损皇家颜面。
被拦住的章淑慎气得乌发凌乱,发簪摇摇欲坠,“放肆,你们竟敢拦我,后宫我最大,快将这贱人抓住,给我往死里打。”
谁也没敢去抓许贵妃,能从冷宫出来的人,想来陛下很是在乎的。而这位准皇后毕竟没行册封大礼,宫来人心里叫皇后,嘴上扔按规矩叫着章姑娘。
“姑娘受了委屈可跟陛下说,不可亲自动手,失了身份。”听到响闹声,从瑶华宫走出来的一位老嬷嬷,向章淑慎敛衽行礼,平和地道。
章淑慎瞬间站好,怒红的眼狠狠地瞪了许知韵一下,便扶着身边的宫女挪步进了瑶华宫。
老嬷嬷转身向许知韵行礼,慢悠悠地道:“许贵妃,别来无恙。还记得老奴吗?”
怎会不记得,章淑华的奶嬷嬷,笑面虎般的人物,喜怒不形于色。
“金嬷嬷好,旧人怎会忘。”始终淡淡回应的许知韵终是有了笑模样。“嬷嬷身子可好?”
“劳贵妃记挂,老奴一切都好。”金嬷嬷笑着回话。
都好,人的嘴都硬,不说实话。金嬷嬷最多四十岁,可头顶白发过半,比以往可老了许多。
亲眼看着长大的女娃娃,转眼间逝去,心有多疼只有她自己知晓。
章淑华,你的心可比我狠,瞧见了吗,还是有人惦记着你的。
“嬷嬷保重。”留下一句话,许知韵便转身往永兴宫走去。
路不同选择不同,怎么走自个儿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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