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弃,是重诺。
天神当不弃神职,不弃众生,这是使命,是神格,是天命。可当他对着一人说出这样的话,心里头已不把她当作芸芸众生看待。
此时,千媛女君趁天神分心,挣脱出威慑,拼尽力气直起膝盖,挺起腰背。
“银玉!你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可知道与之为伍的是何人!?”
我从小听惯了她的呵斥,时隔百年,竟惹出一阵鼻酸。
“知道。”
“他是六道恶神!”
其余众仙绝不敢当着天神的面口出狂言,但千媛自忖高于众仙,身为天君的立场逼得她不得不吐出“恶神”二字,可话一出口,仍不禁后怕,心虚不已。
释天等着看我如何接话,并没有理会她的忤逆。
我仰面看着女君,“我只知他是六道神。那个‘恶’字,我不认。”
“你不认?呵,你不认!?”女君怒极反笑,“数千年的养育教导,不想教养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百岁小仙尚能分得清善恶,数得清世间恶神名号,你竟不认!?你是当真不认,还是已然同流合污,自甘堕落!”
“百岁小仙能分得清什么善恶?他们只知书籍与长辈们教了他们什么是恶!而今日之前你们甚至不知六道神降世,数万年间桩桩罪恶皆冤有头债有主,都有着落,怎的今日一见六道神便称其为恶?敢问,世间究竟哪一桩恶落得在六道神头上!?”
言及于此,我与仙界的离心已是昭然。
体内血誓再不姑息,瞬间在血脉中肆意猖獗。
身体上的痛苦虽剧烈,但支撑着两个有过母女之恩而无母女之缘的人立而不倒的,断非一副筋骨皮囊。
她在神威之下,苦撑着姿态。
我在血誓之下,维护着选定的天道。
此时此刻,我与她终于有些相像。却也是因为这份相像,将彼此之间的牵绊消磨得愈发稀薄。
女君咬牙瞪目,“世间万物轮回都该顺从天意,六道神却造出三恶道,随心所欲裁断众生轮回命运!孤问你,此举此心,是恶是善?”
“天神降世本就是天意!上天授予他裁断众生之职,是因为六道神他当得起,也当得好!六道神从不随心所欲,他根本没有私心!”
身后抱臂旁观的六道神却在听见“没有私心”这样的话时,身影微不可查地一阵摇颤。
他的目光始终不曾从那浑身是伤还要拼命为天神声辩的背影上挪开。
女君已怒不可遏,对我痛道:“孤本以为你是受恶神要挟不得已才背叛仙界,日夜为你担忧,想救你回来。看来是不必了!你一心向恶,孤已无力回天。不过,孤还是要最后问一问你,可曾替那些无辜堕入恶道的生灵想过!?地狱道之绝望惨状,你可能想见?”
我回身看了看释天,“不仅能想见,而且,亲眼见过,亲身受过。堕入恶道者岂有无辜?若真是无辜,六道神会现身地狱,亲自领她出去。”
“孤再问你,六道..恶神造出异界与仙界为敌,难道亦是天命?”
“女君您可知从前仙界丢过一只仙鹤?原来它下界成精,在散妖中称王称霸。因其出身仙界,修为与散妖相比可谓是有云泥之别,是以身边竟无人可以约束他。那仙鹤精于是日渐猖狂,渐渐地,变得昏庸残暴。”
女君不敢相信我竟会如此坚定地替“恶神”脱罪,愤恨之余,更有难掩的心痛与失望,“孤同你再无话可说!你已无可救药,从此,你与仙界为敌,与孤,为敌!”
血誓终于彻底失控,将我浑身血液滚沸。
我踉跄两步,身子软绵绵地瘫倒下去。
“玉...”女君失措地脱口喊出我的名字,又生生地咽回喉咙。
释天箭步上前,将人捞进怀里,见此模样立时明白过来,心里有如锥刺。
“你这糊涂东西!竟敢在混沌无知的年纪立下这样的毒誓!你道你认定的不会更改,笃信的不会负你么?”
“从前的...改了,也...负了。往后...我不改,应当也...不会...被负...”
说罢,昏死过去。
天神抱起怀里的人,化作一道金光转瞬划过天际,无迹可寻。
众仙终于冷汗淋漓地爬起身。
远方的苍岭族谷底,囚于高塔下的仙君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长明灯下,一片沾血的羽毛压在草簟下,他俯身捡起,摊于掌心,任其被漏进来的风吹去对面的角落。
…
我醒来时,浑身伤处但凡能够治愈的皆已受天神恩惠而愈。
睁开眼,见释天正坐在窗下的团椅上入定。
透窗的天光在他身上画下一道边缘清晰的棱。
我轻轻咳了一声。
他朝帷幔里看了看,起身走过来,身上的异香混入帐中熏香,引起心头一阵难以言喻的慌乱。
“血誓无解。”
我半坐起身,靠在枕上点了点头,“哦。你都说无解,那肯定是无解了。”
他俯身捏起我的腕子,斥道:“你可是应了那句无知者无畏!死到临头,该知道悔了罢!”
因一时心急,他竟忘记那腕子上有一道不愈的伤,牵扯时不免失了力道。鲜血从纤细的口子里渗出来,像极了自戕的痕迹,比胸口那道更诛心。
他起身,快步出门,很快端了盆清水回来。
“把腕子泡进来。”
盆里的水是他从后院接来的温泉水,触手温热,隐隐可见金泽浮沉其中。
血丝与金泽交织,调合成一种近似于残阳的凄凉颜色。
我盯着看了片刻,轻声道:“我也可以不死的。”
释天鼻子里冷哼一声,“悔了?”
“悔得肠子都青了。当初立誓时,哪能料想到今日呢。”
“你现在回仙界,我绝不拦你。”他说这话时,果真未起杀气。
“我并不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他静静等我把余下的话说完。
“当初我立血誓,全因女君需要在银殿安插最忠心的眼线,我是为了她才肯为仙界卖命。后来,我投身异界,是被你拿...无央的命作要挟,亦是身不由己。你说得对,我这一生好像一直都在受“私心”所牵引,从来没有过宏远的思量,例如使命,例如是非对错。我总以为这些思量当由在其位者谋之,与我无关。”
释天的确一直把我当作是心气狭小的人,听我这样说,便点了点头。
“过去我心里只装着他们,一心只为他们活,可他们心中却有无限天地,为了那番天地,他们能与我反目,与我决裂。我为此怨恨过他们。凭什么呢?在我心里没什么事比他们更重要,他们却不这般对我。而今,我为了认定的天道与他们对立,这才终于懂了,他们先前的选择并没有错。今日的我,更没有错。”
腕上的血渐渐止住。我抽回手,皮肤上残留的金红液体顺指尖一滴一滴落在释天脚边。
“释天,今日我选择站在你身边,无关私心,无关情爱,身无恶疮,心无畏惧。”
闻言,释天怔了怔,心里既痛快,又隐隐有些闷。
这番透彻的脱胎换骨是他苦心教化的成果,他不能不因此感到骄傲。至于那句无关情爱,他只作不闻。
沉默地凝视了我片刻,他端起满盆血水朝外走。
半开的窗扇外,六道神随手将他的神泽与我的血一起扬在花树下。
眼下正是萧瑟季节,枯枝败叶勾缠着衣衫上的走线,若地狱里升出来的手,牢牢攀住天神衣角。
无上天神与零落草木是万物的两个极端,一个寿与天齐,一个不可语冰,二者本该格格不入,却在窗柩里共融成一副画卷。
他回来时,我仍懒在床上,指尖勾住被褥一角的穗子纠缠不清。
他远远立在屏风旁,“落允很快就到。我走了。”
说罢转身便要去。
“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他默然回身,静静等我开口。
我却突然语塞。
他没有显出不耐,仍是立在那里,并不催促我。
“仙界在炼的那口鼎你毁掉了么?”
他冷声道:“你要说的不是这个。”
“你先回答我嘛,毁掉了没有?”
“你当真是活腻了!怎么,嫌血誓发作的太慢?往后再不许干涉此事!”
“你这样说,那就是没毁掉了。六道神不可一世,不将区区一口鼎放在眼里。但你也不要太轻敌,我兄长曾经就险些栽在那鼎上。哎哟...”
听我痛呼,释天快步走到床榻边,俯下身子,口中斥道:“你再不听劝,恐怕没几日好活了!”
我蜷起身子,没有回应。
他很快地恢复了自持,直起身向后退了半步。
“落玉,我只有一句话,你听清楚了,这世上任何人事物都无法改变天神的命数,神陨之际会全在我们自己的一念之差。”
我顾不上血誓如何凶险,欣喜地追问:“当真?”
他本来懒得多说,一撇眼见榻上的人痛得冷汗涔涔,不禁蹙眉点了点头,“当真。”
“这世上...根本没有人又弑神的本事?”
“对。”
“那就好...”
血誓来得快去得也快。
释天见我打开身体仰躺在榻上,知道暂无大碍,便问道:“你要同我说的话究竟是什么?”
“哦,也没什么,就想问问你能不能留下来多陪我几日。”
“不能。”他想也不想,断然拒绝。
“哎,就知道你不会答应。倘若我说,你愿意留下来,我心里从此再不会有他人;要是你不愿意,从此,一切都无关情爱。敢问天神,可愿三思?”
他脸色一沉,汹涌的杀气蛰伏在刻意避开的目光里,蠢蠢欲动。
我掀开薄衾,光脚踏上地面,贴近他身前,仰起脸直面他的杀意。
“我非恶疮,你为何总想将我剜去!哪怕我寄生于尔骨,攀附于尔心,也绝不会是拖累你受苦受痛的恶疮!”
“不自量力!”他向后一退,与我拉开一段距离。
我亦步亦趋,欺近问他:“你始终抵触且逃避的究竟是我这个人,还是你那无中生有、难以扼杀的私心?”
杀气陡然凌厉,一阵疾风破窗而入,将满屋卷帘帷幔高高扬起。
珠帘相击,声如粉身碎骨。
“你...别这样,我很害怕。我并不确信你真的不会杀我。”
释天鼻腔里冷哼一声,“既然知道我会杀你,还敢自诩为我私心?”
“你说得对...”我泄了气,无力地坐回榻边,“你说得对。是我自作多情,误会你了。你回去吧,我不用你陪了。”
言语与心念一齐冷了下来。
释天旋身扬起大氅,转瞬已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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