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言官擅以长篇大论耐心地切剖问题的要害。他们哪有无央这样的本事,寥寥数语,字字诛心。
当心念与情念一齐崩塌,人会因此巨变而迟钝呆滞,显出心死之相,仿佛真就看开了,放下了。而往后无数难眠的夜里,后知后觉地痛不欲生,发觉自己浑身伤痛,经年不愈。
我的声音不再颤抖,渐渐冷冽如他,“是了。你若囚禁在尸水畔,我也绝不会弃之不顾。你非我。”
细究这话,分明是怨妇作态,可因为姿态的改变,而莫名决绝。
无央的身子晃了两晃,待我再次捧起一颗滚热的心细细去瞧,他又还是方才那淡漠的模样。
我终于垂下眼,不再看他。
玉龙众仙所求不过是现世报,立时便要杀我以告慰冤魂。
银紫色光晕越收越紧。
“元化族长一直极力反对此恶女与无央的婚事,她屡次上门,也从未给过好脸色。岂料恶女心思狠毒,竟因此起了杀意,犯下如此罪孽!”
余光里,只觉那道替天行道的光晕始终不够圆满,似乎缺失了一角。
“无央,你的苍岭剑呢?”
无央道:“不必我出剑。”
我点点头,“你的确想要我死么?”
他陷入沉默,未作回应。
“那我只当你不愿我死。”说着,惨然笑笑。
这回却是众仙挺剑除恶的呼喊阻断了他的话,只见他张了张嘴,磐石般无情的眸色终于露出马脚,慌痛地颤了颤。
我化作真身,振翅高飞,只留一话,“无央,此事蹊跷,连我也想不通。你不信我,我虽心痛,但不怪你。”
我飞至崖壁,烧落盘结的藤蔓。藤蔓节节脱落下坠,若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罩在幽深山谷上空。
苍岭众仙方才亲眼目睹神火酿下的惨剧,心知元化族长修为颇高,却毫无还手之力地葬身火场,加之对银殿实力早有忌惮,是以此时对凤凰神火心生恐惧,见之色变,绝不敢靠近。
无央立在原地,旁观着这一切。
趁玉龙退却,我得以逃出生天。
艳红尾羽扫开层云,直上九霄,月光瞬时清亮。
一股巨大的力量蓦地无根而起,将我扯入混沌。天旋地转后,又忽觉有崇山压背,穹庐倾身,像西天佛祖的掌心,将我狠狠按在地上,由不得我挣扎。
地上尽是烂泥,我胡乱抓捏,软烂黏腻的污浊淌过指缝,嵌在指甲缝隙里。
“还以为你会死在苍岭族,没想到逃得尚快。”
“是你干的?”我用尽力气仰起头,恶狠狠瞪着那睥睨我的疯子。
他不置可否,“你此刻满身污秽,狼狈不堪,令人作呕。”
“是你害我如此。若觉恶心,亦是你活该。”
我啐出一口泥水,正溅在氅衣金色的封边上。
他猛地蹲身欺近,无尽杀意随之而来。
泪水在两颊冲刷出两道印迹,反而显得面目愈发浑浊。
那人满脸嫌恶,不禁蹙眉,身子却反而压得更近。
“跟我走。”
“你残害苍岭族,无非是,想叫我罪大恶极,在仙界无以立足唯有死路,于是不得不跟随你。但我这个人,受不得委屈,偏要自证清白。若一走了之,从此再不得清白。”
“受不得委屈?”他冷嘲道:”我看你并不在意苍岭族如何看你,你只是受不得那一人冤你疑你。”
我咬紧牙,满嘴泥土的腥臭令我几欲作呕。
“便是为那一人,更不能一走了之。”
“蠢物。因果镜幻想中,我早知你此生所惧为何。可笑,竟是**痴念。不思大道,只求私欲,你只会无尽地堕落下去,犹如浑身恶疮,一触便疼痛流脓。如此,才会遭我挟制,无法挣脱。”
他靠得过近,那股异香冲破淤泥,钻入鼻息。
“甘之如饴,何谓恶疮。”
他瞳眸微张,我再次被那股力量碾入泥潭,身子几乎完全陷在其中。
一声脆响,腕上玉镯不堪重压,碎成数段,裂口抵在最柔嫩的腕子上,割出一道血口。
“为何不还手?”
“我不如你强大,只能是,徒劳。”
他冷笑一声,“果然如烂泥一滩。”
说着,缓缓直起身,立回居高的位置。
堆叠在地的大氅已沾满泥水,金纹染污,变成晦暗铜色。逼人堕入污泥者,却似毫不在意自己受到牵连。
“跟我走。”
“我不会跟你走。”
他终于不耐,因为怒极,径自扯破了那穷天极地的气魄,仿佛从高处真正走到了我身侧,眉眼居然清晰起来,我却不敢细看。
“你当真蠢笨得无可救药,方才我的话你竟一句没听懂。你周身恶疮,我只消轻轻一按,你欲要如何抵抗。”
我终于明白了过来,原来无央竟是他用来牵制我的枷锁。
“你这个...”一时,竟吐不出一个词来概括此人。
是疯,是恶,是狂,是癫。
神火在掌心燃烧,他略一拂袖,火光泯灭。
“看来听懂了。那日在异界大牢,我让你切身体会了最深的恐惧与痛苦。你该把那样的感觉记得清楚,记得刻骨,此生,还是不要再经历一遍得好。无央的生死,轮回,全由我定夺。”
“苍岭族何苦要有那么多人为他的生死难料陪葬?”我哭喊着质问他。
“那些杀戮,自有他们的因果。”
狂徒口中念出因果二字,若浴血礼佛,岂能如愿?
“你还敢提因果?我问你,你怕不怕自己不得好死?”
“不怕。天道因果,约束不了我。”其人气魄与姿态,使得这话竟不像诳语。
我愕然心惊,一时无言。
“还要废话下去么?”
我颓然摇摇头,“方才无央如何对我你也看在眼里。他疑我,要杀我。我虽不能立时绝情,但也再不会像从前那般痴傻,决计不会为了保全他,害自己深陷囹圄。”
“好啊!”
未及我反应过来,他已扬起大氅朝我来时的路飞去。
我大惊,一跃而起,拖着浑身沉沉淤泥腾云去追。
他悬在半空,神色狠戾,“你若真让我去杀了他,我倒愿意高看你一二。”冷笑一声,话语愈发透出鄙夷,“果真是,浑身恶疮,不堪一击。”
淤泥顺延裙摆,渗出一圈泥泞,画地为牢,囚我于其中。
“我会日夜诅咒你,和我一样,生出恶疮。”
他骤然靠近,目光里不含半分仁慈。只一眼,便让我仿佛望尽自己的穷途末路,等着我的,是阿鼻地狱。
瞬间,冷汗遍身,衣衫黏腻地与皮肉粘连,经风撩开,仿佛就要褪去一层皮。我不能自已地簌簌发抖,双膝酸软,从云头跌落,一头载入脚下无边大海里。
他卷曲指尖,将我**地拉扯出来,挂在他面前。
“跟我走。”这句话,他好像说了许多遍,以至于再度开口,耐性已被磨到了极限。
“若有一天,我不爱他了,你还拿什么相逼?”
他卷起风暴,带我乘风而去。
风声猎猎,传来一句最狠绝的疯话,“我会让你一直爱他。”
我本畏寒,几经折腾,已冷入骨髓,苍白得像是无魂鬼魅。可我手上戴着扳指,其实感受不到寒冷。那冷,可见是从心而来。
“你叫什么名字?”
他回首,目光穿透我口中呼出的白汽,逼视我的眼,“你也配问?”
“我要知道仇人的名字。”
“释天。”
“吞噬的噬,还是弑戮的弑?”我以为,该是这两个字,才贴切。
他不再回应。
我后来才晓得是那个释。
又过了很久,很久,我终于相信,释天之名,他亦配得。
因为,神意,即天意。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