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1710年
仙界终于大张旗鼓地开启弑神大计。
现如今,四海皆知六道神与杀神降世。就连刚刚会爬的婴孩都知道拿家里青面獠牙的恶神像放在没牙的嘴里啃咬,小拳头捏紧了乱挥,口中咿咿呀呀,似是有怨愤要发泄。
受天神庇佑的万灵众生空前齐心,欲杀恶神而后快。
大战当前,异界的日子却与寻常无异,歌舞升平照旧,日日烟火融融,夜夜灯火通明。
天神的泰然处之另我哭笑不得,却也另我心安。
我牢牢记得释天的话,神陨之际会全在天神自己的一念之差。
是以比起他们的性命之忧,我其实更因为恶神的污名而郁结。兄长心性淡,看得开,释天又是那般狂傲,哪里屑得与众生争论。结果这件事唯一困扰的人只是我而已。
兄长精心养护的那株小树苗这几日大有化形之象,他一门心思扑在浇水施肥上,压根没空去搭理外头的风浪。
释天在做些什么我便不得而知了。我与他几十年不曾见面。
外头硝烟渐起。草甸周围有兄长布下的禁制,我师徒二人得以偏安一隅,但心里都知道未必能长久。
在这件事上,生长于乱世的武絮因为受过其害,所以比我忧虑得多。他常常举头望向天边禁制,只觉如镜花水月,不由得忧心忡忡。
“师父,我们要不搬去与您兄长同住吧?有天神庇护,师父准保能平安无事。”
“怎么,你我二人就这样没用,连个自保的本事都没有?”
武絮又眯起眼紧紧盯着天空,“我知道师父不愿给兄长惹麻烦。可倘若外头以为六道神的妻子就住在这里,定会想方设法攻下,届时我们岂不是要给天神惹更大的麻烦?”
我趿着鞋从他身边走过,沿着结霜的小径往厨房走去,打算着手做一些点心给兄长送过去。
武絮知我固执,哭丧着脸守在厨房外,想要说服我,却不知还要从何开口,无可奈何地喊了句:“师父...”
今日天阴,厨房里昏暗,我在炉灶上点了只蜡烛,就着微弱火光揉搓面团。
“师父...”
“我这一笼蒸甜糕。你吃么?吃我就多捏两个。”
“吃的。”
我便又揪出两个白面团放在台面上。
武絮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又看看我手里的活。
“师父,徒儿觉得你这几年变了很多。”他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哪里变了?”
“说不上来。大概就像你蒸的点心,热腾腾刚出锅的和久放凉透了的看起来都一样,但其实味道与口感都截然不同。”
谁人不是热腾腾闹哄哄地来到这个世上,而后在命途的舛驳间浮浮沉沉,各自冷却成了五花八门的模样。
“是么,我自己倒没感觉到。”
“徒儿只是随口一说,师父不必放在心上。”
“你帮我把蒸屉拿过来...谢谢。”
圆乎乎的面团一个个平整地躺上蒸屉,我满意地搓了搓黏在指腹的面糊,“我并不放在心上。有变化是对的,哪有人千百年不变的。”
他很机灵地从旁取来一桶清水让我洗手。
入秋后的井水冷冽清澈,一如这个季候干燥枯寒的天气。
我对冷暖的知觉已随着修为不断地精进而日渐麻木,例如往年这个时候我非得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才能温暖,而眼下虽也马虎地披了件皮袄在身上,但不过是为了应景,其实只穿单衣也无妨。
同样地,口腹之欲也不似过去旺盛,数日不食尚不觉饥饿。
四时变化予人生机,美酒佳肴抚慰精神,一旦全都摒弃,那人也就活成了香火缭绕间的石像泥胎。
“师父的兄长最爱吃你亲手做的糕。”
我自欺地点了点头。
“甜糕蒸好还要一会儿,你若是不饿,再随我练一练功法吧。”
武絮刚摆出个架势,忽而像想起什么来,僵在那个姿势上偏头问我:“师父,这么多年来,我可有什么变化?”
“你变得很强。”
他却摇摇头,“我不是指这个。是我这个人,内里,心性,有什么变化么?”
我沉吟片刻,“有个问题,我许久没问过你了。”
“师父请讲。”
“你如今还想杀我么?”
他和从前一样,立时匍匐在我面前,做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颤颤巍巍地道:“徒儿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想?”
他身子一僵,缓缓抬起一点头来,“不想了。”
“你知道我听不得假话。”
他赶忙又把头埋下去,提声道:“真的不想了。不是假话!”语气很急切,似是怕我不信,急着要自证清白。
“为何不想了?”
“因为...因为跟着师父能变强,能看见更大的天地。”
“那么你说说自己有没有变化?”
他抬起头,露出一个虚实难辨的笑。
内里的心性虽会随着时移世易而有所变化,但绝不可能面目全非。例如我始终热爱温暖烟火气,例如他的昭然野心。
甜糕蒸好的时候,武絮透过扑面而来的热乎水汽望了望愈发阴沉的天色。
“才入秋不久,已经要下雪了么?”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铅色的穹顶豁然裂开一条缝隙,一道金色身影一闪而入,似星坠大地,眨眼间,人已堪堪立在院子中央。
武絮反应过来,跪地不起。
我放下手里的蒸屉,抹去鬓发上已经冷却成水珠的白汽,垂首立在武絮身侧。
狂风中,大氅的金边似波涛翻滚。
我屈膝施礼,不去抬眼看他。
“落玉问六道神安。”
他冷眼扫向我交叠在身前的双手,蔑然笑了笑,“拿出天宫的规矩来迎我?”
“是。”我躬起腰身,堪堪向后退了半步。
天宫里人人谦卑而自持的姿态是我对“疏离”最切身的理解。一旦卸下这副谦卑的面具,露出内心最真实的放肆与不服气,那么疏离感便会破碎,取而代之的是逾越,是亲昵。
“抬起头来和我说话!”释天语气不耐,微微切齿。
我抬眼,却并没有直起身子。
他趋前逼近,气焰灼人。
“我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教你在这天地间抬起头挺起背,你现在这副样子是在打我的脸么?”
我平声道:“对其他人我都抬得起头挺得起背。但您是天神,我在您面前该是眼下这副样子。”
尊卑之别,或许是割裂两人之间羁绊最锋利的刀,我与女君千万年都捂不热的母女缘分便是佐证。
释天沉默须臾,眼见蒸屉上热腾腾的水汽全部散去,里头的甜糕也在一点点变冷。
他像是终于明白了我的用意,于是没有再纠正我的姿态,反倒退回院子中央,冷声道:“随我回大漠。”
我怔了怔,“啊?”这一句并不工整的应答几乎让先前的伪装前功尽弃。我自知欠妥,忙垂下头。
释天无声地笑了笑,抬手朝天边那道被他撕开的豁口点了点,“这样的东西能抵挡得住多久?你要我把自己的弱点就这样**裸地袒露在仙界面前么?”
所谓弱点,不过是关心则乱。
我揪着袖口,几乎将身子对折,复又垂下目光。
“我也觉得在这样的时局下离群索居并不稳妥,所以已经准备搬去和我兄长同住了。”
“收拾东西,跟我走。”他陡然一凶,吓得武絮在我脚边抖了抖。
再拉扯下去,难免牵扯出藕断丝连的暧昧。我只好应道:“是。”
那一蒸屉的甜糕从此无人再顾,一点点地在恶风呼啸的草甸上冷下去。
抵达沙漠时,正是掌灯时分,堡垒那头接二连三地亮起一个一个光洞。
辉煌的灯火将石壁上的人影照出无数道毛边,再狠戾的人,此刻也显得亲善。
烛焰的热气团聚在甬道中,烘得人浑身发热。
“你还住从前那间。你的徒弟你自己安排罢。”交代完这一句,释天便走向甬道尽头,头也不回。
我凭着记忆找到从前住过的房间,推开门,屋里一片漆黑,屋外的灯光打进来,只见灰尘在光柱里四处飘飞,其余陈设丝毫没有变化。
床榻边的水晶帘卷起了一半,另一半空悬了百年。
百年来无人照看此间,释天也在以他的方式刻意疏离我。
我和武絮花了好几日将里间外间彻底打扫了一通。
我在隔壁寻了间空房给他,那间真正没人住过的空房反倒比我那里要干净。
武絮在盆里搓洗抹布,清水瞬时被搅成浊色。他一面拧干,一面通透地道:“六道神待师父很不同。”
这话一语中的,真正的疏离是将彼此看作与旁人一样,我和释天谁也没做好。
我正清点妆奁里的首饰,恰好一枚血红宝石坠子撞入眼帘,我僵了僵,合拢盖子,没回应武絮的话。
虽然离得近在咫尺,但我与释天默契地彼此回避着。
每日我迎着第一道天光带武絮去大漠深处修行,日落后闭门歇息。
有时我与武絮修行回来,能听见夜宴热闹非凡。
武絮以为我因为不曾受邀而失落,恰恰相反,无论是兄长还是释天,我都愿他们活得有温度,哪怕荒诞一些都无妨。
有一回,我与武絮修炼得忘记了时间,夜色将尽时才回,两个人都是满脸黄沙一身臭汗,疲惫地往房间走去。
夜宴恰好曲终人散。
交错的甬道里响起脚步声,环佩玎珰,软语动人,听得武絮面红耳赤,慌乱却又向往,失神地钉在原地。
我耳里却只能听见衣角与地面磋磨出的沙沙声,因而也停了下来,不知当进还是当退。
踟躇间,脚步声已行至两条甬道的交汇口。
我拉起怔忡的武絮退至墙角,躬身避让。
女子纱裙柔软,随着烂漫的脚步如流云舒卷,缭绕在贴身的男人脚边。
余光里,氅衣上的金纹燎灼似焰,刺痛眼目。
脚步声没有停顿,漠然从道上掠过,擦身时,我与武絮都蹭上满身的女香。
女子回头瞧了几眼,娇滴滴地问:“他们是谁?从前没有见过呢。”
释天脚步不停,平声道:“无关紧要。”
待他走远,我才挺起腰身,“走吧。”
武絮跟在身后,忍不住出言宽慰,“师父,六道神待你与别人不同。我虽不谙风月,但也看得明明白白。”
“累了,快回房吧。”
“师父,您伤心么?”
他等了半晌,才等来一句答非所问的回应。
“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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