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1723年
十年后,未来仙君的魂魄终于拼凑完整,人也恢复了清明,只是经此一劫元气大伤,已不见往昔熠熠神采。
牢房里,他有气无力地靠在石壁旁,整个人消瘦得不成样子,满头银发枯如蓬草。
我到时,他正睡着,我脚步并不轻,他却丝毫没有察觉。直到我唤了几声,他才苍弱地半睁开眼,惨然笑笑,“这么多年,你是唯一来看我的。”
牢房前石板嶙峋,年久失修已有裂缝,踏上去微微晃动。
“没想到你的魂魄竟补了十年。”
他干哑地笑出了声,“我不得天神垂怜,不似你,当年有六道神亲自用神泽修补魂魄,这才两三年便好了。”
“你为救众仙,不惜触怒天神,仙界却仍然只当你是个卑鄙的叛徒。”
他等了片刻,见我没有下文,才将眼睛略睁大了些,问道:“你怎么不问我这么做值不值?”又不等我回应,自问自答道:“因为你知道,值的。”
“所以,我要谢你。”我跪下身,朝他磕了个头。
石缝尖利,隔着绸缎在皮包骨头的膝盖上磨出一道血痕。
“落玉谢过未来仙君对仙族的回护之恩,谢谢你救下我曾经的同僚,和养育我长大的人。”
他点了点头,“好,你这一跪,我受下了。但你来见我,应当不只是要谢恩吧?说吧,接下来打算如何罚我?”
我微微有些诧异,撑着一条腿缓缓立直。
“这你也能算到?”
“还用算么,你的处事原则和六道神如出一辙,赏罚分明,功是功,过是过,二者不得相抵。十年前,六道神因为我干涉他的裁决而撕裂我魂魄,这是罚;没杀死我,还命人修补好我的魂魄,这是赏。”
“他缘何赏你?”
未来的眼神有些微妙,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赏我为他救下了你。”
我像是呛了水,猛地咳嗽一阵,平静后敛色道:“我不是审判者,对你我只有恩与怨,谈不上赏与罚。我所怨,是你竟敢以我威胁天神!于公,你插手神职,干涉众生轮回,有违天道。于私,你攻了释天的心,也害我从此再也没有立场与他相见。”
六道神当年亦是攻着我的心,才得以逼迫我叛离仙界,如今又因为我受到旁人的攻心,未来仙君以为这可谓是大快人心的现世报,哪怕贵为神祇,到底也逃不脱上天的报应不爽。他心里虽这样想,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他还没有那个胆子说出口。
未来仙君打了个哈欠,挪动身子换了一边的墙倚着,“不错,于公于私,这件事我都做得可恶至极,混账至极。你欲要如何消解自己的怨愤?”
我往牢房边靠近了些,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伸手入槛,递给未来仙君看。
待他眯着眼看清楚后,倏然色变,“这是...这是因果镜的碎片!”
那回我强迫释天与我一道入境,因果镜自此被毁,碎成了无数片。
未来仙君来收拾过一次,但到底不能找全,竟让我无意间在墙根的杂草丛中捡到一片。
未来仙君见我将镜面照向他,也顾不上身后是退无可退的墙壁,拼了命地向后缩。
我冷冷道:“原来你也怕直面自己的惧怖。”
晦暗中,他一身素白绸衫的瘦影颤栗如鬼魅。
“你不用这样害怕,我不会伤你,只是想看看你这个妄图拿捏天神的糊涂东西究竟在怕着些什么。”
“我的灵魂已受重创,该罚的六道神已经罚过了…”
“他罚他的。我说了,我不是神,没资格罚你。来吧,这是你该受的,我同你一道入镜。”
镜面向上翻折,照出我与未来仙君的眼,透过镜子看向彼此。
斗转星移,我与他一起进入幻象。
我们落在一处凡间市井,看似无奇,可定睛才发现街巷穿行的并不是凡人,而是从地狱逃脱的恶鬼!它们红着眼,伸着长舌,麻木却嗜血,拖着皮肉溃烂的双腿走在青石板上,印下一个个血色脚印。
恶鬼一旦见到非我族类者,立时啸叫着发起狂,张开污秽的血口狠狠地撕咬,啃噬,墙根下早已堆起森森白骨与腥臭腐肉。
绝望的哭喊声直穿肺腑。
未来仙君惊恐地缩到一处屋檐下,瓦缝里淌下浊色液体,滴滴答答落在他银白无暇的发丝里。
他痛苦地把头埋在双臂间,凄惶地落下泪来。
街巷尽头一座屋顶猛地从里炸开,砖瓦四飞,从豁口里居然跃出个青面獠牙的阿修罗。
阿修罗在屋脊间发足狂奔,又一个阿修罗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紧随其后穷追不舍。他们跃上一座塔顶,拔刀厮杀,很快都身负重伤,肢体残缺。
这时云头落下一位仙君,试图制止阿修罗相互残杀,却被他们合力砍下了头颅。
四溅的血肉与遍地可闻的哀嚎摧残着旁观者的精神。幻象虽虚,带给人的绝望却过分真实。
未来仙君起身,踉跄着移步向前,我默然跟上。
我们艰难地离开街巷,来到一处宽阔水边。
垂柳下,一对仙族眷侣在末日里相依偎。仙君素衫青袍,玉冠高洁,仙子云鬓香纱,面容皎皎。
我将将松了口气,岂料惊变骤生,那仙子忽而浑身抽搐,双眼布满血丝,野兽一般扑向情郎,一口咬断他脖颈,满嘴猩红地仰起身,却已是泪流不止,满脸悔痛,旋身投入水里,再也没起来。
幻象中没有人开口说过一句话,无论是被恶鬼撕咬的凡人、恶斗的阿修罗、前来干预的仙君,还是眼前这对爱侣。他们喉咙里仿佛只能发出痛哭与哀嚎。末日里苟延残喘的众生无需言语,安抚、告慰、求饶、伸冤、咒骂,都不再有意义,因为世间已不再留存有任何希望。
未来怔怔望向趋于平静的水面。
“落玉,够了么,我想出去。”
从幻象中解脱出来后,他呆坐在牢房里,魂不守舍地缓了大半日,好像心魂还陷在方才的噩梦中不能自拔。
甬道上微弱的火光烘在背脊上,说不出的暖。
我扶着牢门,强打精神问他:“倘若神殒,世间当真会变成镜中模样?”
许久,才听未来虚弱地回应,“当真。六道神殒,六道失桎,恶道空荡荡,善道如堕地狱。杀神殒,杀心吞噬掉众生本心,杀意失控,骨肉相残,爱人相杀...”
“既然如此,为何不将末日之惨绝示于众仙,让他们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蠢事!让他们看看自己究竟造下了什么业!”
我胸口起伏,指尖狠狠抓入牢门,指甲嵌在木纹里断裂开。
“将末日之象示众难道就能高枕无忧?有多少想改天换日的妖魔恨不得末日来临,好让天地重归混沌,好重定天地界的尊卑秩序。届时会是怎样的混乱,落玉你想想看啊,那样的混乱,不比眼下仙界与异界的战争更惨烈么?若非如此,六道神与杀神岂不愿让众生看清后果,岂肯担下恶神之名啊!”
“凭什么呢...凭什么呢...”
我的手扣抓得太紧,食指的指甲整片掀翻,卡在了木头里。一阵尖锐的疼痛从指尖传来,十指连心,心口也像被利器捅了一下。
借着疼痛,我顺势哭了出来。
未来听见,撑起身子靠近过来,“我看二位真神并不在意污名傍身。天神在上,众生在下,上位者当有上位者的气量。”
他看了看我的手,长叹一声,“去上药吧。若是让六道神知道你是在我这里伤的,呵,我还剩几口气被他再罚一回...”
“你闭嘴!”神火随我一声怒斥熊熊燃起,在身后盘起一道令人目盲的光圈。
“未来仙君,既然你我都不愿神陨之末日成真,那么也算是同心同道之人。我这一句话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不要再试图掐捏释天的软处,不要再用我诛他的心!无羁绊,无私心,天神方得寿与天齐!若你再犯,无需天神出手,我会先将你烧得尸骨无存!”
他蹙着眉闭上眼,撇头避开火光。
“我绝不会让神殒之末日成真,但也未必就和你同心...”
火舌穿入牢房,布成无可逃遁的杀局。神火无热,却蒸起未来仙君一身冷汗。
“好,好,你的话我听见了。”
大牢瞬间暗下来,二人强撑的精力也随光亮散去,一时都显得萎靡不振。
“我累了。先走了。”
身后,未来仙君似在自言自语,“愈发像了...”
我侧身,目眦欲裂地瞪向他,“未来仙君,慎言。”
他终于安静下来,没有再用那些诛过天神私心的浑话来试探我的底线。
眼下大牢里没有关几个犯人,牢房空置,狱卒愈发懒得连灯火都不消点,深长的甬道上只点了一束半死不活的火把。
视线受阻,耳识反而变得格外灵敏。
金线封边拖曳过石板,发出细密的沙沙声。那声音就停在不远的拐角处,隐在墙壁后头,笼在线条模糊的影子里。
我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百年前那些痛哭的夜里,一听见这样的声音,便知道有个人尚不打算弃我。
时至今日又听见那沙沙声,仿佛有粗粝沙石在心口反复摩挲,细细缓缓地磨损皮肉,激起一波比一波剧烈的疼痛。
声音戛然而止,其人却不现身。
只要往前几步,向左边的甬道拐去,便能见到他。可那并不是出去的路。
我走得极快,脚步啪嗒啪嗒激荡起石板槽缝里的积水,溅湿了鞋袜。
长久无法感知到四季冷暖的我,惊讶地捕捉到由下而上的凉意。
站在门外,回首看去,门洞里空空荡荡。
我不敢再看,仓皇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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