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仓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这话反倒是我想对你说的。折腾来折腾去有意思么,最后落得几个不可说、不敢提的名字。”
我沉沉吐了口浊气,仰头看向灰蒙蒙的天,“没意思。”
“没有男人过不下去?”
“这不正过着么?”
他懒得和我争辩,起身打水煮茶去了。
五月十五这日,落仓子时刚过便入宫准备。我有些激动,左右也难以成眠,索性起身,点了几支蜡烛,摸着昏光替他洒扫屋子。
其实前两日已经从里到外地收拾过一遍了,且婚房也不是这里,大可不必过于上心。可我晓得日后落仓宿在此间的时间会比守在妻子身旁的时间多,眼下打扫干净些,总不会是白忙活。
天渐渐亮起。我吹灭烛火,走出院中,在干柴上吊起壶子打算烧点水来煮茶,水将将滚沸,便有宫里的人来传,大公主也就是我的新嫂嫂要见我。
我回屋换上特地为今日挑出来的一身,上头是鹅黄宽袖短襦,下身葱绿底鹤舞图样长裙,头上戴了金缀翡翠步摇,腕子上除了素日不离身的玉镯,又加了一圈金环,点缀得不算多,但皆是选了绝世的好金石。
绕过白骨正殿,循着宫道绕进公主寝宫。
远处有雷声轰隆,似乎一声比一声近,浓云从四方聚拢,蒙住日光。
宫里头灯火通明,新娘子身着火红吉服,糊了满脸喜庆妆面,面无表情地打量着铜镜里的自己。
修罗女子个个美艳魅人,大公主又是其中的佼佼者,哪怕是对镜枯坐,无限风流仍是悄无声息地在温软的身段里流转生辉。
眼下尚未成礼,一句“嫂嫂”只能在我打趣落仓时叫,当面我还是唤她大公主。我不知道大公主叫什么名字,问了落仓,他也只敷衍说不必知道得那样详尽,日后总归不会常走动。
只不过是名字而已,遑论“详尽”?落仓这样冷心冷肺的人,总能在意料不到之处投出寒凉的刀子,割得人背脊发凉。
好在这位阿修罗大公主也不像是个对风花雪月尚存痴念的懵懂少女。
她从镜子里看见我走来,堆砌笑颜起身相迎,“都说凤凰最通金银珠玉,所以请你来帮我相看相看,今日戴的可都不能出岔子。”
我扫了屋里戴甲佩刀、杀气腾腾的阿修罗侍卫一眼,笑笑道:“大公主怎样对落仓,就也怎样对我便好。”
大公主怔了一瞬,缓缓敛尽笑意,目色阴沉下去,旋身坐回镜子前,以手支颐打了个哈欠,显得疲乏,又百无聊赖。
她背对着我道:“婚成得多了,难免失去兴致,连喜宴都懒得去应付,你多多体谅罢。你随便坐,我虽然请你为质,但只要落仓不在今日造反,你也不会有事。”
我便在雕花的杌子上坐稳,“这场喜宴若是连你这个新娘子都懒怠应付,我错过也就错过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她慵懒地笑了一声,“正是呢。一会儿宴上有什么好酒菜,我会命人送来给你尝尝,虽然是质,到底是落仓他亲妹子,也不好亏待了。”
窗外惨白地亮了一瞬,雷鸣旋即响彻宫墙。
她略抬眼朝外看了看,“待会儿的雨小不了。”
我点点头。
”大公主成过多少次婚?”
“算不清了,七八次是有的。”
“大公主亲自替夫君们收敛尸骨了么?他们可都得厚葬?”
她摇摇头,脸上无悲无喜,“有一两个尸骨化成了脓血,没法收敛。能收的也并没有厚葬。我也不记得埋去了哪里。”
说着,指尖覆在红艳薄唇上,又打了个哈欠。
“看来,你是阿修罗王最趁手的利刃。”
她透过镜子看向我。
恰又一道电闪划过,她一身霞帔被照得褪了色,恍若缟素。
“你和落仓长得很像。”
“你知道他名唤落仓。他却记不得你的名字。”
镜子里那一具美人骨凌厉地颤了颤,涩然嗤笑一声,没做应答。
“我和我大哥哥长得更像。”
“你们还有个大哥哥?他今日可来喝喜酒?”
“不来。”
对谈将冷,谁也懒得再拾起话头。
大公主撑着额角小憩了一会儿。
天气愈发恶劣,宫墙内卷起狂风,在重重叠叠的殿宇间横冲直撞,猛地扬开了公主寝宫的门。满屋子大红色帷幔猎猎作响,像一群被剥了皮露出鲜红色血肉的鬼魅正肆意乱舞。
红烛翻倒一地,宫娥扑在地上慌乱地扶正。
此兆,不详。
大公主被惊醒,不耐地从铜镜里看了看身后的混乱,“把门关紧。”心里亦觉不详,但那又如何,哪怕今日处处祥兆,她的这一生难道就得以逃脱厄运了么。
吉时将近,喜堂那头的喧闹声传入清冷的寝宫。
“落仓在做什么?”
“回大公主,驸马爷一早上出门去了,迟迟未归。”
“迟迟未归?”她耐人寻味地撑开长睫,瞥我一眼,“莫不是知道要保命,打算逃婚了?”
为保命而逃婚该是上上策,落仓若真晓得要这么做,才真是万幸...
吉时到,阿修罗王业已入座,落仓仍旧不知去向。
大公主用护甲套一下一下地拨弄着凌乱的灯焰。
“你哥当真是逃了。”
我望着一阵阵发白的窗子,“我倒盼着他是真的逃了。”
又过去半个时辰,落仓仍旧不知所踪。
吉时一旦错过,接下来的每一个时刻都是大凶。
眼看今日是绝无可能礼成,大公主一把扯下盖头,拉着我出到喜堂。
此时喜堂里鸦雀无声,宾客们伏在暴怒的阿修罗王脚边,大气也不敢出。
阿修罗王一见我,将手边金樽狠狠砸过来,吼道:“你逃我一次婚,落仓逃我女儿一次婚!你们兄妹二人当真猖狂至极!今日喜堂洞房齐全,公主不必嫁,本王就在这里要了你!”
我侧身躲过被他捏扁的金樽,哂道:“阿修罗王真就气糊涂了?当年是我逃婚,还是有贵人将我带走?”
阿修罗王目眦欲裂,缓缓靠回王座,一时没再开口。
我冷冷盯着他,“彼时你或许尚且参不透贵人的身份,如今再猜不到,便是有意装傻了。你也晓得,阿修罗道不是出入随意的地方,千万年来,除了我,贵人可还对旁人行过这样的方便?你要娶我,该不该知会贵人一声?”
阿修罗王为我的狐假虎威所震慑,不敢再轻举妄动。
大公主面无表情地坐在宾客中,偶尔漠然地朝敞开的门外看两眼。
狂风灌入喜堂,窗纱在木柩里被撑得几乎裂开,惊得满屋火烛纷乱彷徨。
电闪如银蛇游走,雷鸣仿佛就擂在头顶,一声声震耳欲聋,可是暴雨却迟迟不落。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雷电倏然息止,此刻早已夜深,穹隆却猛地亮了起来。
白夜如昼,实乃罕见。
众人纷纷挤到门边窗边,仰头望去。
却见穹隆被切割得四分五裂,而那诡谲的光亮既像是从裂缝中透出来的,又好像那光本身就是那毁天的利刃。
如此凶险却又辉宏的天象,非天地之巨变、乾坤之沉浮而不可得,众人惊愕之余,心里更有难以言喻的敬畏,不自觉地跪倒在天幕之下。
那凶恶的光在他们口中成了圣光。
“圣光”起初颜色澄澈,略带紫气,半日后,逐渐化作叫人毛骨悚然的殷红色,像狰狞的的伤口,轻轻触碰便会脓血横流。
宫殿外万籁俱静,风止树静,山凝水冷,世间万灵好似尽数湮灭。
宫殿里的人仿佛遗世的孤魂,骇得大气都不敢喘,怔怔望向天空。
阿修罗道巫师奉诏入宫,跌跌撞撞地扑在王座下的白骨间。
阿修罗王端着最后一丝冷静,揪起巫师的衣襟,疾言询问:“这究竟是何天象?”
巫师面色煞白,颤颤巍巍地道:“此乃...神陨之象。”
“什么...象?”
巫师惊魂未定,也不顾是谁问的,仍是对着阿修罗王回话道:“神陨之象。”
神陨,又作神殒,如星堕月沉,日毁海覆,乃天地之殇。
神陨,关乎乾坤造化,三千世界,却也恰恰是因为其本身过于宏大,反而显得少了些真正体己的、细微的、触动人心的哀色。
沧海一粟般的众生在这样的时刻都尽力地在胸中构建出巨大的格局,试图去体会神陨的涵义。于是,便没有人会留心在这场撼天动地的巨变中,真正受创的个体。
即便是我自己,在初闻这两个字时,亦只把自己置于众生的角度,震撼却也迷茫。
可当我回过神来,神陨这个模糊的概念骤然间清晰无比,一股尖锐的凿心之痛在胸口崩裂。
我一手扶着身后的桌角,一手按住胀痛得就要炸开的胸口,望向上首始终空悬的新郎位置,深不见底的恐惧绞弄着五脏六腑,使我几乎窒息,艰难地张大了口,却吸不进空气。
胸口经年不愈的剑伤在抠进皮肉的指尖下裂开,灼热的鲜血渗透衣衫,流进指缘。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今日这场喜宴,原是落仓为了将我引开,他好不受牵绊地去向他最恨的人报仇。
敲锣打鼓所庆贺的,原来是我的丧亲之痛!
可笑,可笑啊,我为兄长开了一场花筵,落仓为我办了一场喜宴,到底是同胞兄妹,竟用了一模一样的方法。
可最终弄巧成拙的只有我。
阿修罗王见我如此,上前虚扶了一把,低声打探道:“你如此悲痛,莫非陨落的是那位...”
暗夜里临世的万丈金光代替我给了他答案。
尊神携光而来,顺着火红的喜毯,如步步浴血,走向宫殿尽头,一把将浑身血与泪的人儿捞入怀中,小心地用大氅包好,贴在胸前。
阿修罗王率先反应过来,立时伏身跪拜,一众人怔忡地望着金光里的人物,如梦如醉,痴痴地随着阿修罗王五体投地。
“玉儿。”
释天从未像此刻这样温柔过。
天地浩劫之际,世间仅存的天神没有去理会神陨之危厄,而是最先挂念起那个没了兄长的孤儿。神陨与丧亲这两件事之间孰轻孰重,六道神做出了古怪而顺理成章的抉择。
苍生,终究不全似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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