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神火从天而降。
如倾天覆地的火帘,张牙舞爪地扯破满愿节这一天的热闹与繁华。
远远看去,火海里的祭台恍如繁花锦簇间的温柔楼台。火烧九霄,云染霞光,说不出的凄艳。
惊呼声怒吼声随之响起,拆穿了这番假象。
我拖着火色尾羽,盘桓在半空。
白玉柱下,千媛女君目眦欲裂地瞪着我,一张脸被火光烘得通红。
她气性大,从小到大我见惯了这副怒不可遏的模样,无论是针对我,还是针对朝臣们,她鲜少有什么好脸色。
儿时我曾妄想那副面孔不过是为君者不得不戴上的面具。而其实,她是真的剥离了所有柔情与软弱,斩断了一切牵绊与缘分,才能稳坐如今之高位。
即便气极,女君内心也不乱方寸,她没有冒然命令兵将们镇压火海,害他们枉送性命。
神火好像本就不打算伤人,烧了半日,始终没有往众仙聚集的方向漫延。
日后,众仙在清算这场灾祸时,没有因为神火未曾伤人性命而减少对我的恨意,更不可能在口诛笔伐间将今日之事作为一场闹剧揭过。
恶女落玉之名,就此远扬。
女君与众仙的杀招里却不含慈悲。
我不伤他们,他们仍是不容我。
神火分出一条火舌,失控地盘绕众仙,似要将他们一举围灭,烧得尸骨无存。
不能杀。脑中忽而蹦出兄长的那句话,“不能杀。”
那是数百年前的某一个夏夜,我和兄长酒足饭饱,歪斜在廊下谈天。话尽闲事后,聊的事情渐渐往大道上靠。兄长听完我一席话,微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你这睚眦必报的性子很好,令我十分放心。你心性如此,上天绝不会选你来当杀神,那很好,杀神其实是个苦差。只不过...”他顿了顿,“你越来越像释天的信徒。”
我放下手里咬了一半的糕点,鼓着腮含混道:“不与释天扯上关系,我本来也是这么想。兄长,慈悲心有时未必能结善果。人若杀你,你却忍让,这是纵恶。哪怕是尚未付诸行动的杀心,只要动了念,那也该付出动念的代价。”
月色如刚刚抛光的银子,映照在兄长纤长微挑的五官上,笼得本就不染俗尘的天神愈发像一尊汲天地灵气的玉石雕像。
“玉儿,你能这样想很好,兄长晓得以后再没人能欺负你。”说着,伸出手,食指的指节轻轻在我眉心扣了扣。
彼时我还未能全观天神的无奈,只想一味强求,“兄长也该这样想!难道来日仙界再要杀你,你不反杀他们么?”
我的执拗令兄长无奈地吐了口气,垂眼看向我,柔声道:“不能杀。”
“为何不能?”
“杀神若滥杀,如同六道神生出私心,都是众生之祸。”
我追问道:“为活命而杀,担得起一个‘滥’字?兄长心里可有公平的善恶计较?”
话一出口,我立时后悔,自觉言重,忙陪着笑端起手边那盘糕点凑到兄长面前。
兄长随手捡了一块,却没有入口,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方平声道:“玉儿,他们杀不了我,而我有朝一日或许不得不取他们性命,杀神与众生之间本就毫无公平可言。”
哪怕我至今仍旧不赞同兄长遵从的神格,但业已悟透了杀神的无奈,也领会到在他那个位置上,唯有秉持大慈大悲的善念才能将神职完满,叫众生不遭劫难。
今日我是为兄长而来,既然兄长说不能杀,那么我绝不会忤他的意。
焰墙之后,女君厉声问我:“你这条路是选定了?再不回头?”
她冠冕上那颗麒麟心丹宝石烁出七彩异光,竟穿透火焰,在我手背上烙下一道棱角分明的绚烂光影。影子边缘恰好割在腕上那道伤口上,伤口蓦然传来一阵虚无却尖锐的痛。
“不回了。与神同道,至死不渝。”
“神分善恶!”
“女君,还要与我辩一回么?不必了罢。天神照拂众生,无暇关照他们自己。我虽蝼蚁,但情愿自不量力,庇护天神。来年,你们过节,我还来放火。你们办一年,我便来一年。”
众仙听我这样说,无不怒目切齿,一时间不堪入耳的辱骂从这些自诩高洁的仙家嘴里吐出来。
煌煌天庭,沦为市井。
其中有一句,我听得最清楚。
“你这又痴又毒的疯子!痴缠无央仙君不得,杀苍岭族人泄愤!如今又与六道神苟合,自以为有了靠山,愈发张狂起来,竟一个人跑来仙界撒野!”
我朝那声音看去,是个有些年纪的女仙。她旁边恰好站着末月。
年长之人若不自修,必定在岁月里褪去鲜嫩而轻薄的皮,口里骂出再腌臜的话也不觉骚热。
末月在一旁却听得局促不安,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只得装聋作哑地撇过头去。
那年长女仙尤未尽兴,将嗓子憋得更尖更响了一些,“好在无央仙君眼目清明,并不肯与你同流。你本也配不上他!”
地下祭台一侧,云华女仙一身缟素,凄若阴风苦雨般立在那里。
那刻薄言语也不知戳在了谁心口上。
“如今,恶女与六道恶神为奸...”
一时人声嘈杂,我听不清那位女仙的后话。
旁的污言秽语骂便骂了,可我与释天之间的事,一不可为,二不能言,三不该辱。
神火猛地腾高,烧得残垣断壁如干柴作响。众仙骇然,连连后退。
我冷冷一笑,扬声道:“什么事都归咎于情爱二字,情爱是什么玩意儿,也配?你们尊千媛女君,难不成也是对她有情?”
众仙立时变了脸,大骂我狼心狗肺,女君于我有养育之恩,我竟敢如此口无遮拦。
女君那头却没有说什么,面色哀痛又愤恨地瞪着我。
“你们既然觉得我在胡言乱语,心里想必也明白世事错综难解。认定一人,坚守一道,关乎的是初衷与宏愿。择木而栖,与情爱何干?且六道神以公心裁决众生,他的心里装不下情爱。”
当先入为主的怨恨已经在众仙心底扎了根,我的每句话都是妖言,每个行止皆是孽。
隔着火光,我细细将那一张张脸看过去,无论曾经是陌生还是熟悉,此刻流露的都只有决绝的杀意。
“既自甘堕落,与恶神为伍,还有什么脸面谈及初衷和宏愿!?”
“恶神蛊惑人心!”
“恶神为祸天地!”
“恶神当诛!”
“恶神...”
那声声咬牙切齿的“恶”在脑中轰鸣不止,我头痛欲裂,长久压制在骨头里的不甘与愤懑在此刻生出新芽,正要破骨而出。
那感觉既痒又痛。
有另一道声音,从回忆里突破樊笼,愈发振聋发聩。
那是释天的声音,他说,“该罚!”
我劈开火光直面众仙,因问心无愧,所以脊背笔挺,无论与谁人四目相接眼神都绝不闪避。
银怯暗暗对我摇了摇头,按在衣袖下的手微微扬了扬,示意我快走。他唇角的笑依旧糊的牢固,皮囊下的情绪被封固得完完整整,不露半丝端倪。
他叫我快逃,我却不能信他,或许退路上有银殿的伏兵正伺机而动。
反倒是女君与其余众仙对我的狰狞面目显得更加踏实可信。毕竟恶意从不弄虚作假。
众仙见我猖狂,下手更加狠绝,嘴里的辱骂也彻底地突破了身份与脸面。
我怒极反笑,“你们取我性命是正道,我回击如何就罪无可赦?若要论罪,我倒要与你们好好捋一捋。天神宽宏,不愿同你们计较,我却睚眦必报,要替天神通通计较一遍。妄议天神,是一桩罪。诽毁天神,是一桩罪。善恶不分,是一桩罪。妄图弑神,罪加一等!”
蓦然间,鼻息里恍若灌入那股熟悉的异香,霸道地驱逐掉世间所有浊气,一路通向肺腑,惹得我没来由地笑了笑。
口称当罚,则如六道神附体。我所循之道上,有他踽踽独行的背影。
“数罪并论,当受肉身之苦,魂魄之痛!”
我声音已经喑哑,耗尽力气高声怒吼,那判词听在自己耳中尚嫌气短无力,可其意却如金戈铮铮,震得众仙五内沸腾。
他们欺我势单,本来并不惧我,此刻却不能自已地心生恐惧,满眼火光似是从地狱烧向这天界。
正此时,一道人影堪堪落在我面前,挥袖压住火势,神火无措地摇曳片刻,偃旗息鼓下去。
四下瞬间黯淡,祭台与众仙都显露出劫后余生的苍白面貌。
“玉儿,你做什么?”
玉色的眸子清凌凌地盯着我,冷得我浑身一颤。
无央声音虽不重,但将天神那股不怒自威拿捏得恰到好处。
我抬眼看他,“怎么,杀神来论我滥杀之罪么?”
无央欺近一步,“我以为你只是来胡闹一场,没料到你要做到这个地步。”说着,伸出手,似是要握住什么,却不知该触及哪里。
“哦,这个地步,哪个地步?”我将目光直勾勾剜在他眼里。
“玉儿...”
我截断道:“杀神可是感知到了我的杀心,亦或是预见到了我将要犯下杀戮,才出手阻止我?”
无央怔了怔,“并没有。”
“原来杀神心里也把我当作恶女,无凭无据,就断定我要行凶作恶了。”我声平气稳,并无情绪。
但言辞是一种敏感且犀利的东西,哪怕说话之人极善伪装,字句间不经意泄露的心思却骗不了人。
何况,无央心细,慧极,这样的人最容易为言辞所伤。
“上回在远城,我不过是想救那些凡人性命,六道神尚且怒气冲冲地下凡来问我的罪,这回我若敢滥杀,他这会子早该来打我入地狱了。杀神,您道六道神却是为何没来?”
无央悬着的手滞在半空,微微颤了颤,颓然垂下。
我自问自答道:“因为六道神知道,我只论罪,不滥杀。他知道,我分得清私怨与天理。他知道,我明白众仙与天神之间横亘的鸿沟并非所谓善恶,而是立场。仙界非是怙恶不悛,轻罚则已,若是过重,反倒会是我的罪孽。”
无央点了点头,无力多说什么,忽而觉得自囚的那一千年简直是彻底地蹉跎了岁月,什么也没能悔改,一出来,照样还是伤了她。
我无意引他愧疚,只是平白猜忌本就是我与他之间的症结所在,千年未解,早成沉疴,是以我见他又要冤枉我,一时口无遮拦,说了过重的话。
“所以六道神今日听之任之,您却来让我在众仙面前出了个丑。六道神懂我。”我佯装玩笑语气,温和地望着他,可说出来的话却几乎将他逼至绝境。
他颓然沉下双肩,嶙峋的指节搭在袖口边缘,如枯木般腐朽易碎。
我撇开眼,望向众仙。
他们此时仍在错愕中没有回过神来,不知那来者何人,竟云淡风轻地免去了他们眼前滔天的灾祸。却不知,本也没什么灾祸。
无央不显金泽,又背对众仙,是以没有被当成天神,也没有被认出来。
而众仙中却有一人,紧紧盯住那道清癯背影的长衫衣角,那里有一块并不十分明显的缝补,银丝走线在收口处错了一针,揪得衣料略微起皱,鼓起个指甲盖大小的包。
云华女仙记得那被孤塔中粗糙席簟磨损的衣角因为她的一个失神,反而显得更加破旧不堪。她本来要把衣服拿去扔掉,给无央做件新的,他却说不必,衣能蔽体足矣。至于是否华贵甚至于是否舒适,他不放在心上。
她与无央之间谈不上什么情,却实实在在地有恩,她苟活于世的颜面和身份都拜与无央的婚姻所赐,若当日无央不肯娶,她其实已经替自己铺好了死路。
众仙都道无央赴死是为救她,云华心里只当个笑话,却也没有否认过,一个体面而高贵的男子愿为她而死,这件事扎扎实实地巩固了她立世的根基,于她有利。在颜面上,她不再是个无人上心的弃妇,在地位上,她是族中英雄的遗孀。
而今,恩人未死。
云华替无央立了坟,刻了碑,年年忌日时,也会为他哭肿眼。但无央却不曾回来过,哪怕捎来一个消息,让她知道他其实没有死,安慰她不必伤心。
而今,他却为了那只凤凰,化身为坟墓里回魂的腐身,重新出现在发妻面前。
外人眼里的光鲜体面已然烂成一团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朽物。
凤凰神火舔着血色火舌,毫无怜悯地四下掳掠,将一切烧成虚无,偏偏在无央那粗布衣袂之下声势羸弱,无意造次。
云华眼里沁出泪水,趁无人注意,赶忙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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