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君2305年
女君上刑场的那日,我孤身守在尸山之巅,面朝刑场的方向,跪在一块光秃秃的黑石上。
山下,尸水若一大滩将要凝固的血污,粘稠地翻搅着根本腾不起来的浪,像一条巨大的蠕虫,涌动着向北方而去。
再远一点的地方,是囚过我的那座冷宫。
冷宫西北角便是刑场,我在尸山顶上,见女君跪在刑场中央,另一头立着仙界新君。
一跪一立的姿态是两个有情人之间最荒唐最凄绝的下场。但千媛女君与新君的这个下场是早就应验过的,不过是如今立着的与跪着的调换了一个位子。
我离得太远,听不清他们的谈话,隐约间只见新君那一身簇新的长袍在无风的这个清晨里摇曳不止。
他们的面目我也看不清楚,只感到新君的面色比重伤的千媛女君更加惨白。
可就算心有不忍又怎样呢?
他们心中最珍视之物乃仙界君位,并非彼此。权衡之下,只得为了君位舍弃掉那个虽然有情却不足以相守之人。
这番取舍,就好比刮骨疗伤,他们都是是对方刮下来的骨屑。
刮骨之人,岂能不痛?然新君心里头那股决绝杀气竟然重得连我隔着这许远的距离仍能感知得到。
他们是早已做出抉择的局中人,而我是个不能狠下心的局外人,打着来送女君最后一程的幌子,躲在阴诡之处,内心苦苦挣扎。
我究竟能不能眼睁睁看她去死。
就在我痛苦纠结时,新君的杀气渐次弱了下去,直至彻底消散。
我惊诧地爬起身,引颈朝刑场方向看去。
新君的身子轻飘飘地晃了两晃,脱力似的缓缓蹲下,而后与千媛女君说了些什么,转身离去。
天兵拥上刑场,架着女君跟在新君身后,一道朝那层层叠叠的宫闱深处走去。
深宫里没有女君的位置,但有她能走出来的血路。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我着实困惑了片刻,但又很快明白过来,世上哪一场虎头蛇尾的杀戮背后不是杀神的不忍与慈悲呢?
宫墙之间的玉石路长得仿佛不会有尽头,身着残破囚衣的女君一步一步踏在玉石地面上,将那一副奢华宫景走出了几许腥风血雨的凶险。而她的背脊却愈发挺直,面庞渐渐扬起。
她不会回头看身后的恩情,满眼只有眼前的路。
那份恩,只得我去替她谢。
…
背阴的山面最是阴冷,加上这又是座四季不化的雪山,即便我已不大受冷暖所困,但见那低沉铅云下满眼皑皑白雪,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杀神无央的住处正是在这八寒地狱一般的地方,这里的一切与他那个人都极为相配。
石砌的屋顶和墙头上积雪厚重,掩盖掉了居所该有的烟火气息,以至于我在云头朝下望时,不慎眼花,以为脚下屋舍其实是一块块碑位。
我深深吸了口气,扣响门环,里头许久都无人回应。我便在门外坐下,等他外出归来。
半日后,雪地里出现一个人影,从遮天蔽日的山峰缓缓踱下来。
我起身,他立时看见了我,怔了一瞬,眨眼间便出现在身侧。
不及我开口道明来意,他先抢道:“我这里冷,有话进屋说。”说着,匆匆开了门,里头透出几点并不怎么明亮的火光。
“我如今不怕冷了。”
“那也进屋说话。外头风大。”
我犹豫片刻,点了点头,随他进了屋。
屋里没有火盆,只有几支照亮的灯烛,底座用蜡泪固定在台面上。
厅堂里没有桌椅,统共家什不过一张坐榻,一张石几,都没有成双。
除此之外再没有旁的陈设。
简陋,纤尘不染,愈发显得不近人情。
落仓在修罗道的那间窝囊住处亦是简陋,只是比这里杂乱许多,反倒乱出了一股冲鼻子的活人味。
一时我不知是为谁而感到有些鼻酸。
无央将我让上坐榻,自己则靠墙立着,笑了笑,“我这里从不来客,所以没有热茶点心招待,抱歉。”
记忆中,他从来就是一个没有口腹之欲的人,不爱荤腥,只饮淡茶,虽然也会饮酒,但向来都是逢场作戏,旁人也看得出他在这件事上无法获得任何乐趣,是以在宴席上都不会多劝。
如今飞升成神,他干脆摒弃所有饮食,此举在不知不觉中,将他身上的温热气又抽离走些许。
我见他无座,便也起身随他一道站着。
“我来这里谢恩,不敢劳杀神费心。”
“玉儿,你坐。”
说着从里屋拖出一张椅子,放在坐榻旁,又侧身将一旁的灯烛连根拔起,打横倒出新的蜡泪,把灯烛固定在我面前的矮几上。
火焰烘上面颊,烤得皮肤发烫,眼底干涩。
暖光里,他的脸显出难得的血色,浑身清冷线条像一块正在消融的冰,变得混沌却柔软。
我这才跪坐在榻上,欠了欠身子,谢过他的好意。
他也在椅子上坐下,后背悬离椅背,微微往前倾,“你送我的灯在飞升时遗落了。”
“无妨的。杀神若嫌剪烛麻烦,我再给您点几盏长明灯。要多少有多少。”
再珍贵的宝贝,一旦滥了,便要掉价。
我以为他不会要,不想他却颔首道:“也好。劳烦你了。”
不知怎的,曾与那枚龙骨扳指朝夕相伴的指骨突然一阵刺痛。
我用神火点了十盏灯,盛在晶透的罩子里,齐齐地摆在石几上。一时间屋内光亮刺目,叫人无法直视。
无央起身,提起两盏灯进了屋,放好后又出来提走两盏,待十盏灯全部归好位,方又坐回我身边。
我心想,屋里这样亮晚上不好睡的。但这句关照的话到底吞回了肚子里。
他吹熄普通烛火,“用不上它们了。多谢你。”
“我本就是来谢恩的,这几盏长明灯可以算作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谢礼,这个‘谢’字是我该说给杀神听,您不用对我说。您救下千媛女君的命,便是我的恩人。我感恩,却不知何以为报。”
“恩...”他淡淡叹了一声,口中并没有哈出热乎的白汽,“我不与你讲恩。本来我就亏欠你许多。救下千媛女君是因为她死期未至,你不要有负担。”
我不晓得他说得是不是实话。
“您不欠我什么。起初我也只道您亏欠我良多,心里有怨气。但后来知道了您赠我的那枚扳指其实是龙脊骨所铸。取骨之痛与穿心之痛相较,恐怕还是取骨更痛。您让我痛,也为我痛过,哪里还有什么亏欠?从此您对我的好,都是施恩。杀神慈悲,众生皆受惠。”
他先前被烛光照暖的脸色又渐渐冷了下去。
“原来你早已将我们之间的事算得干干净净。”
“是。但往后不必再算了,您是天神,我乃众生,只有我受您恩泽的份,断不可能再有什么亏欠牵扯。您尽管放宽心。”
无央看着我,默了片刻,平声道:“好,我是天神,你是众生。那么如果有一天,你亦成神呢?”
想来他是见过未来仙君了,也不知那多嘴多舌的仙君给无央灌下的又是怎样一副催断肠的汤药。
“借杀神吉言。”
他见我客套搪塞,便没再追问。
“玉儿,在我看来,我对你仍有亏欠。断骨能续接,但苍岭剑下的伤永生永世无法愈合。所以,日后你不必来谢恩,在我面前也不必以众生自居。你算清了你的债,也容我理一理我的。”
“是。”
如此,也好。我与他讲恩,他与我讲愧,谁也没再对情之一事动心思。
我无声地叹了叹,嘴里哈出一抹白汽,转眼消散在明艳的光线里。
一时,两人之间再无话可说。
长明灯燃得四平八稳,干巴巴地照出我和他两道边缘清晰的影子,没有重叠之处,各自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衬得当下的沉默愈发局促。
我欲起身告辞,他忽而开口,“我信你。”
千年前的那个夜在我的记忆里因为过去太久而开始支离破碎,仅剩一些火光冲天、哀嚎遍野的残影,是以我反应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强忍着眼眶里几欲胀裂的酸痛,看着他,许久,才克制出几分释怀,轻声道:“我不计较这件事了。以您当时的立场,那么做并没有错。况且,那场杀戮是我兄长的手笔,虽说那是他身为杀神的职责,但冤有头债有主,苍岭族把这仇恨算在我们兄妹二人谁身上都可以。”
“你甚至不问我为何当时不与你站在同一边。”
“杀神当年或许因为元化仙君一门被屠的事,意识到天意不可违,苍岭族的天罚绝没有办法避免,是以下定了牺牲自己的决心,又不愿连累我的余生,便利用那一场误会与我断了个彻底。我知道您不是真的要杀我。”
无央有些难以置信,但旋即微微一笑,了然道:“是了,你的心玲珑剔透,自然能悟得其中的道理。”
“杀神谬赞。我也是在您承受天罚飞升之后才明白了您当年的取舍。”
他的目光从我脸上挪开,凝在一簇灯火上,似是不忍看我这个被他弃掉的人,
“抱歉。当年为苍岭族而伤了你。”
“杀神今日既然偏要把话说开,那我也与您说几句我的心里话。其实您那一剑于我而言,算是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活路,若非您那一剑刺得决绝,我不可能心死继而解脱出来,或许还沉迷于情爱,活得混沌无知。当然,我不可能通透到能感谢您当年重伤我,但那一剑的确阴差阳错地让我活成了另外一幅还不坏的模样。”
无央默然端坐,若一尊冰雪塑就的神像,虽无肃杀威严,但严寒里历练出来的筋骨与血脉到底透着股高高在上的疏离,让人因为畏寒,且看不透他的情绪,而想要远离。
我自顾自续道:“能够一生耽于私心的人,何其幸,然而您这样天降大任之人不会有那好福气,所以不得不在私心与宏愿之间做出取舍,您也有您的无奈啊。阖族命数,神职,君位,哪一件不巍峨而宏大。我敬重你们所选的路。也体谅你们心有丘壑,无法将我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这道理从前的银玉不懂,如今的落玉能懂。你们的路上不必有我,我的路上也没有你们。”
他缓缓点了点头,“银玉与落玉,是不同的两个人。”
“是。”
说话间,日渐西沉,残阳敛尽的一瞬,雪山遁入黑暗。灯火通明的石屋像一颗坠落的星。
我推开门,屋外雪絮随风飘悬,似彳亍的孤魂野鬼。
无央站在明亮的门洞里目送我。
“杀神请回。”
“好。你一路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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