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盘高悬,明辉破窗,像极了夜夜入梦的浅瞳,惹人惊心溅泪,不敢举头。
落允从前与释天鲜少走动,这些时日到大漠来的却勤。
每回他都停在门外与我说话,从不要求进屋。
“听闻你日日修炼,很是勤勉。我带来了一些灵药,喝了有助于滋补身体。”
他轻轻搁下瓷瓶,小心地放在门扇打不着的地方,以免我开门时掀翻。
“想来你对释天对异界还有许多疑惑。你大概不愿听我啰嗦。那么,可以去见一见未来仙君,他能为你解惑一二。”
不知为何,落允说的话我总能听进心里去。
牢狱里的未来仙君正坐在旧蒲团里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缓缓睁开眼,待看清来人,咧嘴笑道:“敢把那座堡垒烧出个窟窿,你也不愧是千媛女君教养出来的仙官。”
“是不是女君教养出来的,最终不都沦落到这座牢狱里了么。”
“诶,那怎么能一样呢。”他往后仰了仰,双手反撑着身子,递给我一个玄而又玄的眼神,“你要走的路,在释天那里,怎么会是和我共沉沦。”
“我的路在释天那里...”我口中噙着他的话,鹦鹉学舌一通,只觉可笑,“释天眼里众生皆蝼蚁。他难道会给一只蝼蚁领路么。”
未来点了点头,“居高,而万物远,看什么都渺如微尘。”
居高二字与我心里的猜测不谋而合,惊得我心头一凛。
“释天他...究竟是谁?”
“天地万物各有其位。释天不能例外。”他竟与我打起了哑谜。
壁上灯烛炸出一声脆响,火光猛地明暗交替,又趋于平静。
“他是神。”话一出口,我自己先倒吸一口凉气,冻得唇齿生疼。
未来仙君怔了怔,“你悟得算快。”
“他当真是天神?”
“你何须来与我求证,其实你自己心里头早有定论。释天那样的人...除去神位,还有什么样的位置承得住他...”说着,似心生敬畏,不自觉地缩起肩背,压低了自己的姿态。
我虽早有此猜测,可一经证实,仍旧难以置信,茫茫然道:“神邸存世,仙界如何会全然不知?”
“神邸承天继地,不与众生同。既不愿现世,谁人能察觉?”
“你能。”我看着眼前这位深陷囹圄却怡然自得的仙君,“所以释天才要将你困在异界,不让你揭穿他。”
未来仙君颇为得意地笑了笑,“那他何不杀我了事?”见我沉吟,又补道:“我是天地解语人,你也别低看我。”
“从前的确看低了你。如今同为叛仙,再无可置喙的。释天他...是什么神?”
“你道他是个什么神?”
我摇了摇头,口中却吐出另众生闻之色变的两个字,“恶神。”
“吾等众生,不语神之善恶。只消明白天神各有各相,各有各心。既然难窥天机,也就不必妄加揣度,奉以为真。”
话外之音如拨弦般透彻。
我瞪大了眼,“各有各相?各有各心?莫非,世间神邸,不止释天而已??”
未来笑着思量片刻,直起身子,从袖中掏出一面锃光的镜子随手抛出牢笼,正正悬在我面前。
“此乃破空镜。真神周身金泽,此镜一照便知,送与你了。切莫与天神擦身而过,见面不识啊。”
镜子明澈地立在眼前,待我接过,却心虚地不敢直视,害怕见到浑身是血的无央,亦害怕看见与父母断亲绝缘的过往。
未来的镜子莫名充满不祥,入镜者难免心伤身损。
“多谢。”
“你不必日日守在大漠里,得空多出去游历,天神他不会拘你。”
“他已然用最狠绝地手段拘着我了。”
未来不再多说什么,指了指半空,“镜子,收起来罢。”
女君1323年
异界在仙界的口诛笔伐下,是水深火热之地。然而亲自走遍亲眼所见,才晓得不然。这里的锦绣山河与融融烟火丝毫不逊于仙界。
因此,释天其人的形象在我心中逐渐矛盾。哪怕他待我刻薄凶狠,异界在他治下确是繁荣安逸。
对于我数年云游这件事,释天的态度一如未来仙君所料,从未过问。
我以为他其实并不清楚我的去向,也并不在意,只消拽紧牵绊我的那个人、那条命,我总会乖乖回到大漠。
夜深,大漠风如鬼哭,严寒碎骨。堡垒大门谨慎地打开一条缝。门廊下的烛火乱糟糟地似要奔逃,明暗不断地仓皇交替。
尽头忽而传来一道声,“去了哪。”
钻入门缝的人影闻声僵住。
门外的风发了疯似的要往里涌。那道纤细的人影堪堪立在风口,衣裙与长发都被吹得变了形,剪影诚如鬼魅。
释天见不得她这般不堪模样,蹙眉走入火光下,不耐地道:“进来。回话。”
门缝终于合拢。光线渐渐平稳如初。
释天不再出声,等着对面那人回应,鼻息一声重过一声。
面对无声的压迫,那道弱影不自觉退出门外,又迫于某种威逼,强撑着挪了进来,反身合紧背后的石门。
“问你去了哪!”
偌大堡垒在这一瞬空得好像只剩石壁间对立的二人。
天神惯于高高在上,俯觑众生。可与他相对的那道影却始终不愿伏低,一手撑在门上,勉力挺直背脊,忍耐着浑身颤栗,承接天神的逼视。
“去了黑水。”
听见这个地方,释天胸口猛地腾起一团燥热,大步往前逼近,拖在身后的大氅几乎扬起,在空气中击打出令人心寒的猎猎之声。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态惊得了一跳,背脊贴在门上,两手藏在袖中握成拳。
“你...知道我与无央的这件事...”
那年我与落仓尚未相认,他为修炼神火,偏要与我这只世间唯二的凤凰过招。酣战三日,我与他不知是谁一个大意走了火,将黑水烧尽,河床龟裂如疮痍。
女君一怒之下要将我二人关入水牢,直至黑水满盈。这本是期余百年的牢狱之灾,可自那日起,黑水铅云聚拢,雷声滚滚,暴雨如银河倾泻,不过一年便恢复如初。
有凡人看见浊**幕中,有巨龙鳞甲光润胜玉,矫矫盘旋于九霄,腾尾呼风,啸吟唤雨。
河水齐岸之日,玉龙脱离坠落九天,有凤凰嘶鸣相伴。
释天负手逼近,蔑觑我眼里水泽,斥道:“窝囊!黑水哪怕尸浓横流、污血成汩,你也甘之如饴!”
我含泪而声平,“若不窝囊,也不会为你挟制。我爱他不止,你才能称心如意。”
四壁寒石,两道声音。回声与回声交叠,逐渐混为一种含糊的低吟。
“今日之后,世上再无黑水。”
千斤石门豁然大敞,像两片枯叶一般在狂风里来回打晃。沙尘迷人眼,将二人眼中的彼此打磨成粗粝的轮廓。
释天悬天飞远,往黑水河方向而去。
狂沙直旋而起,在他脚边打了个转,将衣角微微撩起,再不敢造次,萎靡地盘旋回落。
身后,金红色的凤凰神鸟振翅狂追。
释天头也不回,愈飞愈快。
一束凤凰神火若箭矢般由后射来,直冲释天背心。神火本就凶恶无情,又是直冲要害而来,显然是铁了心要夺他的命。
释天指节作响,手背青色筋络狠命地跳了跳,紧咬的齿缝间渗出一丝腥甜。
他猛地转过身,火舌迎面扑向他心口,舐过衣襟,直穿肉身。
我的心悬在嗓子眼,自以为得手,几乎就要惊呼出来。
岂料火光寂灭时,天神金身竟完好无缺,连衣衫都不曾有损。
释天反手放出万丈金光,向凤凰身上束拢,状似万箭穿心。
凤凰陷入光芒中,被淹没了真身。
少顷,巨大的光团迅速下坠,在一层又一层的云雾间濯去余光,显露出奄奄一息的人形,头朝下直直下坠。
释天抱臂旁观,面无悲悯,目光随之而落。
天神不修菩萨心,他是真的想捏死这只不知轻重的蝼蚁。
妄图弑神者罪不容恕,此乃天地圭臬,与他释天的私怨无关。
因为隔得远,他其实看不清垂死之人的面目,只瞧见一身鲜紫衣衫,藤萝似的,挂在墨蓝天边。
可是死亡算哪门子重罚?
久居高悬之位,习惯了日月在下、俯仰万年,天神所见所思早跳脱微茫世界。众生之生死轮回与四时交替无异,周而复始,不值一提...
在我将要触地时,他猛地倾身扎下将我捞了起来。
他平稳落地,看了看双臂间形如槁木的肉身,虽活着,却比死了还不如。
身死之人尚有完整魂魄,得以跨过奈何,重入六道。可释天却用金色圣光划烂了我的魂魄,将其搅成碎片。
躺在他怀里的是一副无恙皮囊,却承装着褴褛的魂。
无魂者,丧失灵智,五识大伤,听不见,看不到,唯独能清楚地感知到魂魄残损的剧痛昼夜不断的剧痛。
那样的痛是肉身受创无论如何也不能比的,哪怕凌迟,剔骨,也不及魂魄疼痛的千分之一。
不知从哪一天起,痛楚不再那么狂烈,我的意识也逐渐清明。
虽眼不能睁,身不能动,但心里明白自己活着,也想得起来是如何落到这个下场的。
五识亦日渐灵敏。
有一日,我竟闻到了释天身上那股腥甜异香,好像就在身侧,贴得那样近。
两行滚热的泪水顺着眼角渗入鬓发。
那香气便远了。只是日后还是时常闻到。
异香袭来时,魂魄总能感到一股温热,疼痛立时得以缓解。温热之感好似一根细线,穿走在魂魄的碎片间,将稀烂的残片一点点缝合完整。
终有一日我明白了过来,那种有人在我身体里穿针走线的感觉其实是释天在用自己的神泽为我修补魂魄。
互相起过杀心的两个人,忽而静默地贴近,鼻息中仍能闻见对方浴血的气味,却不得不强行转换立场,莫名要念起恩与赎,简直荒诞至极。
这一身魂魄哪怕愈合如初,也还是彻底地残碎了。
念及此,不免又泪流满面。
有温热指腹划过眼角,揩去未及滑落的泪。
耳畔响起温宁的声音,“玉儿她逐渐有了感知。释天,她怕你。余下的魂魄由我来修补。你不要再来,让她的魂安宁些罢。”
“她难道就不怕你么?”
落允的手悬在半空中僵了僵,复又向下掖了掖被角。
“释天,你罚也罚过了,何故不肯放手?你身负那般神职,罚她算是无可厚非,我虽为她兄长,但不能置喙。可你如今这样,我却不得不以落玉兄长的身份过问一二。”
落允意味深长地看向释天,不肯将话言尽。
房中一时静极。
半晌,释天旋身离去。大氅的边缘牵倒一只瓷瓶。
细瓷粉身碎骨,残片溅了满地。
落允按了按被窝里冰凉的手背,轻声安抚,“莫怕,兄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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