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允沉默须臾,才道:“玉儿...吃饭吧。”
说着伸手去夹菜。
我按下筷箸,看着他道:“一身杀孽的人,纵火燃魂的人,究竟会为什么样的事而哀痛。”
他咽下一口,淡淡道:“为杀孽而哀,为逝去的魂而痛。”说罢,抬眼看了看压低的天,“又要下雨了么。”
天色果然有变,晴光收敛,褪成阴灰,与他身上的绸衫颜色相近,仿佛穹顶不过是他袖笼里撇出去的一抹扬尘。
感到我的目光始终凝在他身上,落允终于侧身迎上我的眼,无奈地笑了笑,“日后你总会知道的。只是我怕你知之越多,与我的隔膜越厚。所以,我不想对你说。”
“你本就与我有仇。”
他的笑颜一僵,唇角缓缓偃平,眸色晦暗,点了点头。
“你说我是个睚眦必报之人。其实,不然。”
“什么?”他疑惑地蹙起眉头,身子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想要靠近些能听得更清楚。
我没有闪躲。
“我为了那个养育我的女人,心甘情愿地入银殿掌事,每日行的都是颠倒黑白亏损阴德之事。其实我是个是非不分之人。亲我者,哪管他十恶不赦;近我者,何顾他罪孽滔天。我啊,就是这样的人。”
“玉儿...”他唤了一声,后话被喉咙里的哽咽暂且压下。
“我本以为此生孤苦伶仃,却意外捡回来落仓这个哥哥。当时简直欣喜若狂,可还来不及与他相处,已不得不分离。亲与仇本该势不两立。可是,对于我这样亲缘孤绝之人而言,便是最终堕入地狱,也想要从地下伸出一只手,抓紧渺然的一丝血脉亲情。你...若真是亲人,苍岭族的仇我替你顶下,也不算冤。纵使你满身血污,我也认了。”
落允眼里涌出泪水,垂下眼睑,不忍看我。
我眼眶胀痛,亦泪流不止。
“你为何不愿看我?”
“不是不愿。但你若要将我的罪孽加诸己身,那么不必相认也罢。”
“果然...”我惨然笑笑,“你背负的血债不只苍岭族那一笔。”
四目失焦,各自迷茫望向虚无。
木木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睁大眼睛察言观色,不敢插话。
被铅云越压越低的山风吹起一阵春雷,久久没人吭声的小院反倒愈发静得沉郁。
电走云涌,人心随万物狂乱。
半日后,忽而响起一道声,穿插在雷声之间,“兄长,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啊。兄长,你不怕不得好死么。”
落允浑身剧烈一颤,两声兄长,简直是将他的心丢进油锅去煎熬。可无论怎样煎熬,周身最先体会到的知觉竟是难以言喻的温热。
许久,他颤抖着端起手边的茶水,狠狠灌了几口。
“玉儿,你还不知落仓为何恨我入骨...”
“不必知道。那是他的恨。我不必在他和你之间做取舍。”
天色暗得需要掌灯才能看清面前人的神色。
雷声响了几旬,雨水却迟迟不落。
终于,落允眼里亮了亮。
“好。玉儿,兄长是一个怎样的人你日后慢慢能看明白。至于怕不怕不得好死,兄长从前好像回答过你,不怕。”
末世般的雷电裁出他温软的剪影。这一幅矛盾的图景真就画的是他的一生。
…
自从知道我与落允其实是兄妹,木木待我时的亲厚便有了几分真心,与落允齐心调养起我的身体。
我好得很快,又过月余,兄长已许我开始修行。
夜里,他照例在廊下喝茶,木木却端来一碗气味难闻的药逼我喝下去,苦得我五官都搅拧在一起变了形。
兄长在一旁瞧着,笑得开怀。
我饮尽最后一口,浑身是汗地倒在他身旁,呆呆望着天,望着望着便出了神。
他顺着我的目光仰望片刻,忽而道:“玉儿,你总是在远眺。你在等什么?”
我回过神,顺手扯下藤上垂下的一朵白花,夹在指尖摆弄,“等不该等的。”
“若是等来了,如何?”
“等不来的。十几年了,要来早来了。可是,兄长,我好想他。哪怕他是来寻仇,我也想再见他一面。”
白花在攒紧的掌心里被碾得发皱。
“兄长,我好想他。”说着,我再也压抑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兄长靠近,轻抚我的额头,“兄长知道,兄长知道。”
“我还能见到他么?”
“见不到才好。”
“见不到怎么好了?我太想他了,想得很难受。你不知道,我灵魂七零八落时,脑袋也晕乎乎的,却总记得心里惦念一个人。后来释天将我灵魂一点点补好,那人的面庞便越来越清晰。起先我因为想起他的脸感到很高兴,接着记忆一点点恢复,就越来越痛苦。甚至,我想求释天停下来别缝了,我什么都不愿记起来。”
“嗯,玉儿,你有什么心事大可以对兄长一吐为尽,这样会好过些。”
“无央以前对我很好。那好不是假的,我分辨得出。若是假,我此刻反倒不那么伤心,只当被骗一场。可正因为过往真真切切,如今再回不去,一切再不能如初,所以才痛心,才追悔,才这样难过。”
说着,不自觉地去握紧那枚日夜不离身的扳指。扳指磨得并不十分光滑,初戴时,只觉有几处很是硌得慌,可如今早已与那些凹凹凸凸磨合为一体。
我翻了个身,面朝下蜷缩着。
兄长轻轻拍抚我背心,像在哄睡婴孩,柔声宽慰道:“放心,以后还会有对你很好的人。”
“那有什么用呢。对我好的,我未必愿对他好。我现在只能说服自己,无央其实也不够好,只因一条‘生不同栖死不同葬’的天规便弃了我。我因他被囚,因他落难,他连面都不露,甚至还疑我,不信我...但我说服不了自己啊,我总相信他这么做是有苦衷的。可是啊,兄长,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信他,他却不能信我啊...”
接下来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剩撕心裂肺的哭泣声。
兄长见我死死按住扳指,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浑身恶疮,毫无长进!”
一声断喝从天而降,携带滚滚怒火,惊得我不自觉缩成一团,待回过神来,又立时强撑起身子。
释天就立在庭院中央,大氅散在身后,沾惹了满地落红。
恶神簪花,如浴血。
聒噪了一整夜的夏虫忽然静默不敢鸣。
我狠狠瞪着他,咬牙不语。
兄长起身,上前两步算是迎了客,眼神朝一侧的棋枰递去,“来都来了,不如陪我下一盘?”
“也好。”
说罢竟真的不理会我,径直在棋枰前落座。
兄长执黑,释天执白。黑棋先在下缘落了一子。
木木侍立一旁,手里条盘端着两盏茶,却不敢给释天递去,瑟缩地躲在兄长身后,噤若寒蝉。
我则站在棋枰前,夹在他二人之间。
二人心无旁骛地各自落子,皆是一言不发。
直到棋局过半,棋路看似和煦而暗藏杀机的黑子渐占上风,释天将手里棋子丢回罐子里,开口道:“我来带落玉回去。”
“回?”兄长从棋盘上捡出几颗吃下的白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对坐一眼,“你这是要投子?”
释天冷冷“哦”了一声,“血脉竟是如此神奇,血海深仇转眼便化解了。”又重新落子。
“化与不化,我都听玉儿的。”兄长随之夹放一子,又道:“按说,她本就该与我管教。”
“她的确是欠管教!”
白子在石盘上砸出一声响。
观棋者闻声,都不自觉地朝后退了半步。
释天抬眼,瞥了一眼我脚下,“退什么?”
木木以为在斥她,吓得险些丢了条盘。
兄长眼观九路,一面思索后招,一面道:“释天,玉儿她跟着我照样能如你所愿。”
“像你这样纵容放任,只能将她教养成和仙界那帮废物一样。”
兄长一笑置之,“我与她同根同源,又愿倾囊相授。况且,她勉强还愿听我的。”
“只法术长进没用。她身无长物,欠管教之处数都数不过来。”
兄长抬起眼朝我打量一圈,“我看还行啊。”
白子本就势头强硬,这会子蓦地愈发狠辣,大有逆风翻盘之兆。
“你觉得还行,那是护短。”
释天反唇相讥,二人话语间的交锋一如黑白厮杀,虽尖锐无情,但因为棋逢对手,并没有谁倾碾谁亦或是谁轻视谁,反而奏出高山流水的和谐。
我脑中一道电光划过,猛地生出个惊骇的念头。
释天他是什么样的人啊,他是凌绝顶的神,视众生如蝼蚁,柄造化而狂傲,他怎会容人与他平起平坐...
落允感受到了盯住自己的惊愕目光,却装作不察,仍旧凝神应战。
木木见我伸手入袖,以为我要掏利器暗算落允,哪怕心知我与他是兄妹,她却始终记得我曾亲口承认过对兄长心怀仇恨,是以生出无数交缠藤蔓朝我卷过来。
我闪身避开,但袖笼里的破空境却被扫落在地,镜面里浮出执子相对的二人。
他们听闻动静,一齐侧身看来。
镜中二人的身影渐渐被万丈金光遮蔽。
金光将远处群山都照得亮如白昼,其势堪与金乌争辉。
只见光芒之中,金蛇盘立,深碧色双瞳杀气腾腾,目空一切。
金蛇对面,浑身金色羽翼的凤凰神鸟引颈振翅,法相威严。
木木噗通跪倒,五体投地,浑身颤栗。
我亦背弓膝软,拼命撑着一口气才没有瘫倒。
众生口中常常言及天神,仿佛稀松平常,可是谁也没有亲眼见过神光临世,没有接近过天神真身。
倘若,他们见过,体悟过,往后再谈起天神时,只怕会屏息噤声,姿态卑微,绝不敢妄语。
神威如斯,可令天地色变。何况这还只是镜中之相。
兄长挥袖将破空镜收下,轻声道:“别盯着那光看,会熬坏眼睛。”
我恍惚应了一声。
却听释天似嘲似怒地道:“见我真身者,当自戳双目。”
兄长笑了笑:“这又是何时立的新规矩?”
我知道有兄长在场,释天未必真的伤我,然魂裂魄散之痛犹刻骨铭心,叫我不敢不畏惧那疯神。
“我...我也让你瞧我的真身,这就扯平了。”
不等释天回应,我已抢先化作凤凰,围绕院墙盘旋几圈,停在兄长身侧。
兄长伸手替我梳理羽毛,“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小凤凰。”
我蹭着他手掌。
他的手很暖。
几根轻羽在风里打了几个旋,飘然落在释天肩头。
他侧目冷观,抬手不耐地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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