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朋友看看楚成业又白了几分的鬓发,觉得他也怪不容易的,难得良心发现,大发慈悲地跳过了同室操戈的话题。
“老楚,你老婆难道又没来?”老朋友四下打量,纳闷道,“连庆祝她亲儿子毕业她都不来,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一旁的楚文彬扶额,心想这位叔叔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秦芳润和楚玉成本来就关系微妙,知道楚玉成这些时日做的事,俩人更不对付了,她确实是不想来的。
楚家父子俩好说歹说,总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把她给劝来的。
不等亲爹开口,楚文彬率先开口道:“宋叔,我母亲身体不适,这会儿正在休息室。”
这倒是句大实话,秦芳润一来就病恹恹地进了休息室,说是心口堵着难受。
宋叔“哦”了一声,随口跟楚文彬客气几句,表达了对楚家父母身体的关切。
他心想,秦芳润那个人啊,一贯如此。这一辈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需要顾及别人的看法,真是命好啊。
*
全场的焦点楚玉成却没有一直在人群中间停留,他接到了一通意料之外的电话。
打电话的人是他的心腹,轻易不会像这样火急火燎地打他的私人号码。他判断出事态恐怕比较紧急,便立即寻了个无人处接通电话。
然后他就听到,支持他上位的几个楚家旁支长辈,就在刚才被警//察上门抓走,原因是他们被查出是楚家住宅小区偷工减料、拖欠工人赔偿一案的元凶。
至于秦家那几个支持他的,则是因为聚众违法犯罪被群众举报,被当场逮住,整齐得匪夷所思。
心腹语气凝重:“……楚家的几个股东全都进去了,连秦家的,都没有人出面作保,全都被抓了。”
被抓的人选针对性太过明显,只要是身处其中,就算是傻子都能看出来背后有人出手了。
楚玉成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电话那头的人只听见楚玉成貌似波澜不惊的回答,却浑然不知通话结束后,楚玉成盯着岸上不熄的灯火许久,面色阴森可怖。
他突然抬手,狠狠将手机砸向船舱,对着它四分五裂的尸体吐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楚玉成设想过自己会失败,但的确没想到,失败会来得这样迅猛,令他毫无还手之力。
他已经无心回到那花团锦簇的宴席中央,心知过了今夜,一切就如梦幻泡影,即将不可挽回地彻底破灭。
楚玉成捏紧拳头,过分苍白的皮肤下鼓胀起青紫色的血管,他忽而张口死死地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腕,直到嘴里泛起铁的腥气,似乎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外溢,他才慢慢松口。
楚家不可能留给自己卷土重来的机会,有些话过了今夜,恐怕就没有机会说清楚了。
于是楚玉成又慢慢地走回去,去找这一场争斗最终的胜利者。
这回他的运气破天荒的不错,毋须回到席间,才走出去没多远,就在一间休息室前见到了自己寻找的目标。
“爸,大哥。”楚玉成直勾勾地看着他们,“你们都知道了?”
楚家父子发现楚玉成嘴角带血,一副被刺激大发的模样,俱是吓了一跳。
他们甚至开始暗暗埋怨傅渊停——他可真会挑日子,就非要是今天晚上吗?
在楚玉成最风光的时候将他从高处击落,彻底坠入深渊。果然,傅渊停的无情,楚玉成终生无法匹敌。
楚文彬对楚玉成的问题不置可否:“有些人早就该进去了。”
“你们早就知道了?”楚玉成恨声道,“你们早就算好了?”
楚家父子看着他,神色淡淡,已经预备好迎接他的愤怒——反正楚玉成再愤怒,也不能改变什么,就随他去吧。
不料此时休息室内,秦芳润却连步走上前,怒道:“楚玉成,你有什么资格质问别人?你这一年来都在做些什么,自己心里没数吗?”
楚玉成一顿,古怪地笑了笑,歪着脑袋看她:“那你又有什么资格质问我?我是你养大的吗?”
“你!”秦芳润瞪大双眼,气得浑身发抖,吓得楚文彬立刻伸手来扶。
“玉成,你对我有意见,也就罢了,”秦芳润捂着胸口失望道,“可是你爸爸你哥哥对你还不够好吗?他们有哪一点对不起你?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我再好,那又怎么样呢。”楚玉成冷冷道,“凭什么我就要受苦,就要退让?”
从他回到楚家后,却还是要向秦凯泽低头起,他就恨极了退让二字。
明明从理论上来说,他已经有了父母的庇护,可他还是要妥协,还是要向秦家低头。
就算这一切不是楚文彬造成的,不是楚家父母造成的,但是那又怎样呢?
他早就疯了,从还不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起,就已经疯了。
和每一个自以为走投无路的疯子一样,楚玉成的报复歇斯底里、毫无顾忌。
与疯子是不需要讲道理的,尤其是一个不幸又满含嫉妒之心的疯子,在他眼中,旁人的幸福就是罪过,就是报复的理由。
楚成业闻言摇摇头,沉默不语地扶住大受打击的妻子。
秦芳润以为自己早就对这个孩子足够失望了,但现下才知道,原来还可以更失望。
她猛地推开楚成业,上前握住楚玉成的一边手臂,不可思议道:“玉成,都到这个地步了,你居然还不肯回头吗?”
楚玉成定定地望着秦芳润,看起来没有半分愧怍,竟然就这样用力地抽出自己的手臂,头也不回地背对众人而去。
秦芳润没想到他竟毫不辩解,便预备这样粗暴离开,含怒道:“楚玉成,你要去哪儿?”
楚文彬伸手拦住要追出去的秦芳润,疲惫道:“妈,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近段时日,他着实是被楚玉成搞到身心俱疲了。
眼下楚玉成也翻不出什么大浪了,他爱干什么干什么,都由他去吧。
舱外扶着栏杆的楚玉成,却不像他们所想的那般,是因负气出走。
楚玉成头痛欲裂,渐渐地又开始喘不上气。
求生的本能驱使他心底生出无限恐惧,于是楚玉成甩开秦芳润的手,不管不顾地走向船舱外。
楚玉成的神经紧绷到了极限,已经抵达崩溃的临界点,只需一点极轻微的推力,潜伏多年的恐惧不安就将彻底战胜他。
他目光空洞地注视着黑色的海水,倚靠着栏杆,轻微地抽气。
脑海中有许多念头快速漂浮而过,诘问着自我,是从什么时候沦落到这种境地的?
是从宗晴的出走,还是从自己下定决心要夺取楚家?
楚玉成分明记得,自他踏入楚家的第一天起,便早已决定背弃楚家。然而现在,他又在因什么而心胆俱裂?
在面对父亲和兄长时,暗地里侵蚀的痛苦尚且不能被表层意识觉知。
但是在秦芳润——在母亲这个形象面前,他又一次地一溃千里、一败涂地。
于是楚玉成被迫再次回忆起,他和亲生母亲糟糕到极点的初次重逢。
他和秦芳润是如何变成眼下这般尴尬情形的?
第一印象总是很重要的——所以,或许也因为养他长大的那个女人。
楚玉成揉着额角回想,是因为秦芳润亲眼见到,他失控想要掐死那个女人的情形。
那一天是不为他自己所知的十八岁生日,正式成年的特殊日子,他是在医院的病房里和养母一起度过的。
彼时养母伤病太重,已经快要死了。
甚至不被她本人爱惜的性命,被楚玉成用没日没夜的兼职和四处求来的借款拖了几年。
在楚玉成的记忆里,养母很少说话,那时依然如此。
但这大概不是坏事,因为她说出来的每句久经酝酿的话,都恶毒而刁钻,像是刻意要将他一起拖入地狱。
最后一次,她险些胜利了。
楚玉成那时候已经想好,要先给养母一个痛快,然后再给自己一个痛快,结束这无休无止永无止境的痛苦——直到楚玉成亲生母亲的突然闯入。
秦芳润对小儿子多年来的天真幻想,在认清楚玉成的糟糕性格后彻底烟消云散。
双方不是没有做出过努力,但是都在失败后转为更深的失望。
说来都是他自己的过失,然而楚玉成没有任何改正的想法。
他的母亲把他生作这样一个人,将来他到死,也还会是这样一个人。如果没有人能够接受,那他就这样一个人烂掉。
回顾完过去的记忆,楚玉成的头脑渐渐变得麻木,灵魂仿佛升到半空中,困惑地注视着尘世中挣扎的自我。
血缘与家庭建立起来的牵绊模糊不清,无论是哪个阶层的母亲,都厌弃了他。
截然相反的身份认同撕裂着他的灵魂,他既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那里。
楚玉成惊奇地发现,好像从出生起,他从没有任何一天像现在这样轻松过。
似乎他天生就只能记住痛苦,又或许的确是没有得到过任何爱意——不过比起后者来,楚玉成宁愿他的神经就是为感受痛苦而生的。
他宁愿是他心胸狭隘,以至于放大周遭的一切不幸,以至于一叶障目忽视了外来的善意,只记得世界施于己身的、细碎又绵延不断的痛苦。
那么遭逢不幸就势在必行了。即便他看似已经具备摆脱过往的能力,他还是会一头扎进去的。
就像有的人天生擅长数学,有的人天生擅长音律……又或者随便什么东西,可惜那些有用而正面的天赋与他无缘。
楚玉成的天赋就是感知痛苦,就是接受这无休无止的痛苦。
那为何现在他又这样平静呢?
楚玉成想,也许是因为他快要死了。
一个快死的人,即便他丑恶又可鄙,也或多或少能得到世人的一点宽容与怜悯。
也许是老天看在他快要死了的份上,才大发慈悲施舍他片刻的安宁。
强烈的失重感忽然袭来,他下意识伸出手,有一瞬间想要用力抓住栏杆,可惜无济于事。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楚玉成坠入夜色中的茫茫大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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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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