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院旧楼荒废的时间应当是有些年头了,从二楼开始地板上便布满了灰尘,灰白的墙皮早已剥落,露出斑驳的水泥与霉变的砖块,像一块块溃烂的疮疤。
整栋楼寂静得可怕。
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那声音像浸了水的丝线,湿漉漉地缠上林筠的耳膜。
林筠的喉结微动,楼下有人守着,怎么会有人跑这楼里唱戏?
万千思绪顷刻间在脑中流转,最后都指向同一个结论。
这栋楼闹鬼?!
若真如此,那唱歌的女鬼发现他了吗?
还是说……她早已经在暗处注视着他了……
林筠下意识扯了下衣领,最上面那颗扣子早已扣上,怨煞被隐藏在衬衣之下。
可刺透血管不断蔓延的寒意如同生命的倒计时,无时无刻地提醒着他。
若是无法今天布下阵来,哪怕他马上选择掉头,安然离开这栋楼,等待他的依然是死路一条……
少年垂下的眼里闪过一抹阴郁,暗自思衬着对策。
警察刚才说过以前也经常会有学生跑这楼里来,可学校里似乎没有什么异样的传言流出。
或许,只要不让女鬼发现自己走阴,伪装成一个什么都察觉不到的普通人,他便有机会顺利布阵并离开!
念及于此,林筠面色如常,眼尾的弧度松弛得恰到好处,连呼吸频率都保持着精准的节奏。
在他踏上五楼的最后一级台阶时,那戏腔突然拔高一个调门,尾音在空荡的楼道里扭曲成呜咽。
走廊尽头的消防栓门"砰"地弹开,锈蚀的金属门重重砸在墙上,回声在空荡的楼道里久久不散。
林筠小心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双眼睁大,嘴巴微张,故意瑟缩着往那边打量,表现得像个被突如其来声响吓到的普通大学生。
“良辰美景奈何天~”
那声音还在唱着,很轻,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在空旷的楼道间回荡。
林筠继续上楼。
下一瞬声音却突然到了身后,在他耳边幽幽地呢喃。
“赏心乐事谁~家~院?”
林筠瞳孔猛地一缩,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
女声离他异常之近,带着腐烂味道的吐息已经打在他耳后的皮肤上。
黑暗之中,一双眼珠正贴着他的后颈缓缓转动,泛着冰冷的寒光,想将少年每一寸肌肉的颤动都收入眼底……
只等这人漏出一丝异样……
可林筠仿佛真的毫无察觉,后颈肌肉放松,走路的速度也没有丝毫凝滞。
过了好一会儿,身后黏腻的寒意逐渐消减,女鬼似乎终于放下了怀疑,失去兴趣离开了。
林筠克制住想转头确认的冲动,继续往上走。
但一种诡异的感觉却一直萦绕在心头,直到他又上了一层楼,抬头看见了转角的楼层牌。
五楼!
又是五楼?
林筠连忙探了探身子,从栏杆转弯处的缝隙往下望去。
本该是熟悉的楼梯井,此刻却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铁栏杆像被某种力量扭曲了一般,以违反物理规律的角度向下延伸,一层叠着一层,在视线尽头拧成令人作呕的螺旋状,无穷无尽……
林筠在楼梯扶手上的指节微微发白。
这是……鬼打墙!
“嗬。”
耳边又传来一声怪异的轻笑。
林筠瞳孔骤然收缩。
那女鬼分明没走!
一只冰凉的手指突然沿着他的脊椎缓缓上爬,指甲刮擦衬衫布料发出"沙沙"的声音。
“这些时把少年人如花貌~”
耳边的唱腔越发凄婉,甜得发腻,林筠能感觉到有东西贴在了他的后背——不是实体,而是某种粘稠的、带着湿气的存在。
女子尖细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着抖,因为嘶吼,喉间混着"咕噜咕噜"的血沫声。
“郎君既能入我鬼域。”
随机声音又骤然变小,委屈至极。
“怎装作看不见我呢?”
林筠陡然转身。
空无一人。
空旷的走廊无穷无尽般一路延伸,变得越发幽暗。
日光从楼梯间的破窗斜射进来,照到尽头一扇紧闭的铁门上,其上的锈迹泛着血痂般的暗红。
突然,一只涂着鲜红豆蔻的惨白细手从门里伸了出来。
"吱——嘎——"
门板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以一种诡异的缓慢速度向后完全打开,空洞的黑暗像张咧开的大嘴,嘲笑着林筠的无知。
林筠面色一沉。
谁都没料到这废弃多年的教学楼里竟存在一个从未听说的女鬼,自然也没人告诉他,鬼可以通过是否能将人拉入鬼域,分辨出人是否走阴。
他就像个在雷区行走的盲人,只靠逻辑和观察,根本无法弥补信息差的缺陷。
如今他已完全被动,除了入门以外,根本别无选择。
心脏因为紧张在肋骨下疯狂冲撞,他用力按住左胸,掌心传来强劲的搏动——这种面对死亡的战栗感,竟让他久违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呵!”
沉默在黑暗里发酵了片刻,林筠忽然轻笑了一声,眼底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兴奋,既然避无可避,那不如把这场死亡游戏,玩到极致。
昏暗的光线在侧脸投下锐利的阴影,他迈步向前,径直向铁门走去……
砰!
在林筠踏入门槛的瞬间,铁门猛然关闭,发出巨大的声响。
浓烈的腐朽味道混着灰尘呛入鼻腔,林筠不自觉地咳嗽起来,状似无意地四处打量了一番。
目之所及,是一间空旷的、类似于礼堂的教室,蛛网垂挂,厚重的暗色窗帘将光线横腰斩断,只有一竖缝隙漏出一缕日光,斜射向了礼堂前方的表演舞台,为这处舞台打上了生硬惨败的光。
猩红的衬布垂落,堆叠的木椅在一旁歪歪斜斜地排列着,全都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尘……
四周墙壁贴着海报,海报各色各样,关于唱歌跳舞、戏曲话剧,层层叠叠,可以依稀瞥见一群年轻人曾经热烈的青春。
可如今,外层的已经褪成惨白,像被阳光晒干的皮囊,而里层的则被霉菌吞噬,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和斑驳的霉斑,留下令人作呕的暗沉。
林筠的目光被一张保存相对完好的戏剧海报吸引了目光。
相比于大多数海报追求的酷炫效果,它的配色便显得极为素雅。
青黄黛绿的背景上绽开一朵朵水墨牡丹,正中的花心间驻立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女子水袖遮面,饰演者的名字似乎被人撕碎过,后面又拼了回来,名叫“叶琪”。
男子手执柳枝,饰演者“李文俊”三个字还能勉强辨认,但脸部位置却被虫蛀得坑坑洼洼,留下一个个黑洞洞的窟窿。
二人之上,一缕水墨烟雾缠绕花间,在上方绕出了三个娟秀大字——牡丹亭。
林筠皱眉,那女鬼所唱的正是《牡丹亭》中的唱词,她的存在会和这场戏剧表演有什么关联吗?
刚念及于此,一阵刺耳的杂音突然撕裂了礼堂的死寂。
“嘎吱——”
那声音像是生锈的齿轮在相互啃咬,又像是腐朽的关节被强行扭动。
林筠转身看去,只见舞台角落那台积满灰尘的老式留声机,此刻竟诡异地自行转动起来。腐朽的唱针在磨损严重的唱片上艰难地爬行,本该婉转悠扬的声音此刻却显得断断续续、带着沙沙的“滋啦”声。
破旧的幕布无风而动,从舞台后面走出个身着戏服的女子。
女子衣着华丽,水袖长摆,正红缎面上用金线绣满了百蝶穿花的纹样,裙裾边还缀满了琉璃珠片。
可这般华服之上,却散着一头枯草般粗糙凌乱的黑发,遮挡在了脸前。
脖子如同断裂般折成了直角,脑袋软塌塌地歪靠在左侧肩膀上。
“咯吱!”
颈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女子动了起来,似乎想要跳舞。
一开始,她的动作极柔、极慢,像是被丝线吊着的木偶,每一次关节的转动都带着不自然的滞涩感。
但随着音乐渐起,她开始不顾关节是否能够承受,水袖翻飞,森白的骨头刺穿血肉。
惨白浓妆下的面容带着病态的陶醉,嘴角几乎咧到耳根,露出沾血的牙龈。
“甚良缘~~~~~”
唱词的尾音被拖得极长,她嗓音也越发拔高,像是吊着口咽不下的气。
但喉间的血沫声也越发明显,即使放慢,内容依旧被泡得模糊难辨。
她突然暴躁起来,尖利的指甲狠狠抓挠起自己的脸颊,刮下一块块带着脂粉的皮肉。
被撕开的伤口里没有流血,只有密密麻麻的白色蛆虫在蠕动,她却恍若未觉,反而越唱越投入。
“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
女鬼努力折腰旋身,水袖如两道白虹贯空,戏服下摆"哗"地绽开,露出了半截血肉模糊的错位小腿,白森森的骨茬早已刺破了皮肉。
就在她即将完成这个转身时,四肢关节突然爆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嘣"声。
右臂诡异地反向折断,左腿膝盖骨直接刺穿戏服。
她像具被剪断丝线的傀儡般重重栽倒在台前。
死寂。
随后,从她蜷缩的臂弯里突然爆发出癫狂的笑声。那笑声忽高忽低,最后竟变成歇斯底里的嚎叫。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呃!”
突然,笑声戛然而止。
女鬼用折断的手腕缓缓撑起身体,戏服上的珠翠叮当作响,她慢慢收敛了夸张的笑容,嘴角却还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随着"咔嚓"一声脆响,她把断掉的头颅硬生生扳回原位。
散乱的黑发间,浑浊的眼珠爬满血丝,混乱地在眼眶中转了一下,面带恨意地转向了观众席上的林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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