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新来了位小公子。
听聚在府前看热闹的百姓议论,当时小公子被几个小厮簇拥着,一袭月华长袍遮住身形,眸似星辰,肤若凝脂。那颈侧还坠着几颗清铃,墨发缠绕其中,随轻步发出短促声响。
叮呤,叮呤。
似古弦轻动,拨乱人心。
但可惜的是这般好的容貌却摊上了一个随时能咽气的身子。
经好事百姓多方打探,才知那小公子名南絮,原是丞相故乡覃怀城人。
此次纪大人去兖县寻访经途覃怀,恰逢纪家故人,而见小公子聪慧伶俐一时兴起便收了做自己的门下客。
但由内部人士称,纪大人自小公子幼时便甚喜之,今年得见却看这一身病骨难愈,这才将人带回了蓟城调养。
两相消息一出,不出一日便传遍了蓟都城。
*
“纪大人给我的这个身份当真是天衣无缝。”
晏温倚在软榻上,合了手中打探来的消息,薄唇微抿,露出几分笑意:“我竟到今日才知大人的故乡是在覃怀。”
纪安平静开口:“时局所迫。”
屋内的炭火烧的正旺,全身慢慢浮起暖意,晏温舒服的眯了眯眼,“没想到四年未见,你竟在冀国坐上了丞相的位子。”
谈起往事,纪安难得闭了嘴。
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可能在太阳东升西落后,也可能在月挂柳梢头。
纪安无声替这人捏实了被角,指尖蹭过袖中的山茶玉佩,无奈叹出声:“我也没想到会再见到殿下。”
“怎么,”晏温抬眼看他,“丞相做的亏心事,到现在也不敢认。”
“太子殿下,”纪安刻意压低了语气,平日一贯温文尔雅的样貌有了几分崩裂,“冀国不比燕国,你我二人若想相安无事,就请殿下收一收燕国的脾气,毕竟在这里,没人会因你的身份而宽宥你。”
“宽宥?”
晏温缩在温暖被褥中,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咬着腮上肉,嗤笑出声:“如果那也算宽宥的话,我宁愿他们不曾宽宥过我。”
纪安深深看他一眼,起身便走,临了出门前转头道:“你先在此休息几日,昨日进城的阵势太大,现已收到好几家城内请帖。”
晏温别过头。
与我何干。
纪安彻底气笑了,掏出一张装饰极为粉艳的请帖拍在案上,“这还只是其中一张,我倒没想殿下在蓟城如此受欢迎。”
晏温双颊微动,竟是咬.上.瘾.了,抬手狠狠揉了揉发烫的脸,“也不知道你们冀人和燕国那群废物相比,谁更有趣。”
说着,眸中兴色一闪而过。
纪安无奈叹气,“太子殿下。”
“大人放心,”晏温摆手笑道:“就如大人方才所言,这不是燕国,我万不会随意惹事,此次将他们都迎来只行待客之礼。大人何不想想,现下虽能借我病休之事推了请帖,可时间一长难免落人口舌,若此事传过浊水,引那赵人起疑,到时大人再想掩饰,也只是强弩之末罢了。”
晏温继续道:“正好在这群官家公子小姐们面前露个脸,以后也能落个清闲。”
“殿下不怕被人识破身份。”
“识破?在这蓟城除了你,谁还认得我。”
晏温头脑逐渐发闷,垂眸俯身咳了几声,面上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红润褪去,只留唇上几点淡红。
门外大雪纷飞,此时的小公子像极了院中那棵被白雪掩埋的红梅枝桠。
纪安上前几步,挡住了从门缝中溜进的冷风,重又倒杯热茶送过去:“殿下忘了?除了我还有一人。”
咳嗽声顿时止住,晏温眼角溢出几滴泪珠,顺着苍白面颊蹭在脖颈间的裘衣中,“谁?”
“冀国七殿下,傅怀瑾。”
纪安犹疑问道:“殿下当真忘了他?”
*
蓟城宫殿矗立在薄雾中,连日的大雪盖了檐下响铃,几百台阶而上,冰冻湿滑,借得身旁面白宦官搀扶纪安才勉强稳住脚步。
待过了中门,纪安从怀中摸出一兜鼓囊袋子,塞进这宦官宽袖中,小声道谢:“得公公照拂。”
赵生暗暗捏了捏那钱袋,眼角的皱纹逐渐挤在一起,尖细嗓音中尽是奉承,“右相这是在折煞奴才了。”
纪安像是没瞧见这人的动作,只笑:“公公是国君信任之人,理应如此。”
“国君方才在殿上生了好大的火气,自昨日将人从狱中提出,那人便一直在殿中跪着,现在堪堪吊着最后一口气。丞相大人还是小心为上,切莫触了霉头。”
“谢公公提点。”
纪安沿阶而上,身上厚实的狐裘大氅褪去,交给了赵生。
不过卯时,大殿四下烛火通明,只留少许宫人跪在铜灯前挡着室外寒风,护住烛台。
此时殿中已跪两人,国君立于王座前,只披一件单薄外衣,文书被胡乱揉成一团扔在高台下。
纪安入殿叩首,还未出声冀王就已行至身侧,抬手扶他,“右相不必多礼。”
瞥了眼跪在一侧浑身是伤不住战栗的兖县令,纪安躬身埋首:“谢国君。”
傅承胤转身走向王座,挥袖坐下,整个人被烛光镀上一层淡色光晕,“爱卿近日着实辛苦,若是寡人知晓赵国会对燕国用兵,是万万不会派爱卿前去赴险的。”
“为国君做事是臣的本分。”
“寡人以为你会借此讨一些赏。”
“臣不敢。”
傅承胤眯起眼睛看着他,突然笑道:“有何不敢?听闻丞相府内来了位公子,原是丞相故人现在此间修养病体,不知坊间传言是否为真?”
纪安颔首轻道:“是真非虚。”
似是来了兴致,傅承胤追问道:“年方几何?”
“回国君,以至弱冠之年。”
“既是纪家故人,那便得空去王后处见个礼,”傅承胤道:“身弱本就难愈,待晚些时候寡人遣人挑些珍药人参送去,也算是与丞相的赏赐。”
“国君抬爱,臣代南絮谢此恩惠。”
冀王挥挥手,目光却看向旁边颤颤巍巍快要晕死的兖县令,眼神骤然一冷。
赵生连忙端了一盆冰水上前,随之水声哗啦响起,冰块掉在地上,乒铃乓啷的乱蹦。
那人冷的一哆嗦,生生被从鬼门关前冻醒。
“兖县孙氏,聩吞钱款三千,以己之私,致使城外流民居无所处,饥无所食。其罪滔天,罪不可恕。”
衣衫发丝湿漉漉的黏在皮肤上,孙氏支着发软的双臂往国君处爬了几步,声音沙哑,气若游丝,“国君恕......罪......奴才是被......冤枉的......”
傅承胤抬手指向那一团发皱的文书,怒斥道:“账册所录皆示其此,如何冤枉?”
孙氏哭的喘不过气,望着国君直摇头:“奴才......真的是被冤......冤枉的.......”
“那你说说,究竟是何人冤枉了你?”
孙氏趴在地上,血水混着泪珠淌了一地。他绝望的闭了闭眼,半晌,轻声开口:“不......不知。”
“咚——”冀王手侧杯盏落地,咕噜噜滚了一圈,最终倒在了孙氏微仰的颈边。
傅承胤大怒,随即呵道:“来人!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拖下去,狱刑伺候,看看到底是他的嘴硬还是天牢里的铁刑硬!”
“是。”随即赵生挥手招进几殿外候着的侍卫,将这半死不活的孙氏抬了下去。
援燕一事,早在去年夏末冀王就已布诏广示天下。
依照所愿,此令确是在他国为其招揽了名声和威望,进而吸引了一众慕名而来的求官贤士。
皆而告之,最惧计不应变。
更何况诏令已入了周王耳中罢,这无疑就是将冀王架在火上烤,而孙氏此番之举就恰恰成了添火的木柴。
忌旺不忌灭。
傅承胤即便怒极将孙氏一旨赐死,也不为过。
毕竟周新君继位,任谁都想在他面前卖弄一番本事,妄图去压一压这位不过舞象之年君王的志气。
而对于民间所议更多的,则是少年君王背后的周朝家室。
依话本所绘周先王后孕有二子,长子无名,次子则是现在的君王尉迟墨。听宫中老人说二子感情甚笃,自幼便是养在一起。
因长子体弱多病常年以药汤续命,好不容易养到九岁那年,突遭重病,药石无医。
周先王心痛难忍找来周室之执数者,其道长子命格与周室相冲,若想保周室百年安稳和长子长命无忧,需将其送离国都。
直到弱冠之年方可回朝。
自此,那些宫中老人便再没见过那个缠绵病塌、满腹经纶的小王子,谁也不知道他被周王送到了何处。
而如今尉迟墨即位后,民间关于这个长子的传言是愈演愈烈。
傅承胤烦躁的按着额角,抬眸看向殿内跪地的另一人,问:“西弥有本要奏?”
这人规矩行了一礼,递给赵生一个册子,赵生迅速翻了翻其中纸页,见无其他,忙呈到冀王面前。
傅承胤大致看了一遍,末了合上手中册子,嗤笑出声:“雍王此次竟借先祖之名逼迫寡人与其共力出兵梁国地界,到时攻下城池所有,尽数归于雍土。真真是丝毫不敛,野心昭然若揭——”
话落,纸册被撕成两半,纷纷扬扬,飘落殿中。
其间雍王印章清晰跃于纸上。
雍冀之缘,话之长远。
其可追溯至冀先君傅氏早年流落民间数年之久,幸得雍先君相助,借兵车百乘,护其回国兴邦。
顾此恩情,冀先君特设西弥属地,用以连结雍冀之情,后雍请冀助事,可送信至西弥城官令府,由此间官员将信送回。
而此番送信的官员,纪安认得,是西弥属大夫,王知砚。
王知砚俯身叩首,说:“国君若要回绝,臣现即磨墨起笔。”
傅承胤起身,在殿中走了几步,摇头道:“先祖名义,不得推拒。”
王知砚跪地不言语。
而傅承胤却转了视线,瞧向一侧的纪安,“右相以为何如?”
纪安瞟了一眼王知砚,见他正笑着看自己,心下了然。
“回国君,”他道:“此番是雍王首次用先祖名义借冀国兵卒,国君若是不帮难免落入他国口舌纷论中。”
冀王垂眸看向地上散乱的纸册碎片,蓦的叹出一口气。
殿中一时安寂无声,唯有外头大雪携风击打窗面,像暴雨前的闷雷,隔着云层堆积。
“咚咚咚。”砸的人心烦意乱。
“罢了,”傅承胤摆手转身,道:“待春祭后,与雍王书,就道冀愿应雍攻梁一事。”
“臣遵旨。”
王知砚领命退下,而在经过纪安身边时,他刻意停缓了步子。
借着窗外风雪簌簌,王知砚向他舒展了笑颜,低声道:
“臣代太子殿下谢过丞相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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