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小屋中肉香弥漫。
时辰已至夜半。
晏温是在小屋的角落才找到老妇,她蹲在地上,佝偻的脊背在寒风中瑟瑟发着抖,恍若枯枝上最后的一片残叶。等不到初春,碾落成尘。
土灶上的水还滚沸着。
而凶手则靠在灶台后的土墙上,泪水糊了满脸,他的手里此刻还端着一只木碗。
“我......我给了钱的。”他哭着说。
浓郁的香味浸泡在这肮脏浮乱的小院。晏温缓缓望向他手里近空的木碗,那泛着油光的碗壁在这昏黑月下格外刺眼。
晏温脚下踉跄。
“殿下,需要将人绑了送官吗?”长珏护在太子身前,低声问道。
荒唐的寂静里,晏温听见了自己的心跳,贴在前胸上,与哭嚎的鬼风同频。
他说:“这个世道,若有用,何至于乱成这样。”眼下,应州府自己都自顾不暇,又有谁会分神去管这无常悲恸的霍乱。
事情发生得实在突然,在这魔幻的夜晚,直到老妇被随行侍卫搀起扶进外院,晏温意外的冷静,他的灵魂像是飘出身体,游荡在这狭窄布满肉香的小院,作为一个旁观者,观看了这场诡异的戏目。
而今戏曲落幕。
晏温弯下身,想把喉咙里堵塞的异物吐出来。可细细闷了半天,也只憋出了几颗晶莹的泪花,顺着脸颊滑落,掉在干涩的雪地上。
染出一道深色晕痕。
“小殿下,”闲君现下到底回了神,见他这般难受,轻轻拍着他的背,问:“还好吗?”
晏温尽力平静了声音:“没事......”他抬眸,透过模糊泪眼望向四周漆黑的夜,缓慢的,眨了眨眼,“夏乘歌呢?”
闲君看了看周围,只有侍卫们的火把在闪烁,不觉抿唇疑惑道:“怪了,方才还在这的。”
闻言,晏温沉吟片刻,随之复又望向墙角已然吓傻了的凶手,他垂眸,“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话落,长珏了然应声,带着滚滚墨色携风而去。
可怜人。可怜事。可怜这满目疮痍的破烂世道。
想到这,晏温转身朝闲君道:“来时带的些绢布米面,命人送些给他们,至少,能挨过一阵。”
“是。”
和料想的一样,晏温在村驿几里外的雪丘上找到了孤身一人的夏乘歌。晏温坐在他旁边,顺着这人目光一起瞧向天际线下浓烈的茫白。
“殿下风寒未愈,为何还要坐在这儿吹冷风。”
“你呢?”晏温抬手接过天边吹来的雪花,像是哀叹,“又下雪了。”
夏乘歌转头看向小太子手心晶莹的白色,顿了顿,开口的声音艰涩沙哑:“殿下不觉得恶心吗?”
“你指的是什么?”
“人相食。”
晏温不语。
“殿下将人杀了吗?”
晏温侧眸,望向此人眼中泛滥的悲戚,缓缓点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夏乘歌听之,凝视着小太子手掌处已经湿润的水渍,忽的凄然一笑。不远处的火把泛着点点光亮,即是如此,也照不见这人身上沉重难堪的痛楚。
“那殿下也将我杀了罢。”夏乘歌说。他的声音很小,小到一瓣雪花落地都能把它掩埋,“太子殿下,我也吃了人。”
晏温没有回答,他只瞧着他,意料之中。
“是我......是我吃了小妹。”
说完,夏乘歌像是再也坚持不住,崩溃的垂下头,长袖落着,掩面哭泣。
此时,月上枝梢,风雪渐大。
等风雪没过脚踝,夏乘歌停止了哭泣。也可能是泪水流到干涸。他坐在雪丘上,遥望向弦月一弯,神情僵硬的好似半离魂状:“当初若不是我,活下来的本应该......本应该是她......”
“夏乘歌。”晏温忽然打断他。
离魂的人猛地一颤,目光虚晃着落不到实处。
“她真的会活下来吗?”
夏乘歌垂眸不语。
他看向洒落在手边的月光,黏腻的白色混淆着,就像方才土灶中匆匆一瞥的肉块。在他的眼中,腥臭恶心。可视线交错,夏乘歌恍若又回到了那个难捱寒夜,一张木桌上,面前碗里盛着的也是如今这般狰狞的肉块。那时的他却不觉得恶心,只因为这是全家人饿了几日后唯一的口粮。
即使这碗肉里盛着的是他的亲妹妹。
念及此,冷汗爬满后背。夏乘歌哆嗦着抬眼,望着晏温:“太子殿下......”
“她活不了,”晏温道:“就像那个老妇的孙儿一样。所以夏乘歌,那个凶手该死,你也该死。”
四肢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夏乘歌几乎要感知不到肉.体的存在。所有自以为是的悲悯在这一瞬间,被小太子这句话划开了一道裂痕,而这裂痕之下是汹涌地黑暗地丑恶。
——只关人性,无关其他。
“但是,你这条命是我救的,”晏温看向他布满冷汗的额,说:“夏乘歌,我从不救废物,如若你执意要死,至少死得其所。”
凛风灌入袖管,掀着袍子胡乱向后扬着。现在哪里都是雪,寒戚地,脏湿地雪。
远远的,闲君带着一群人点着火把找上来。晏温在这雾蒙的雪里直直盯着他,眼里的眸光闪烁,钩子一样,引动着夏乘歌心底最脆弱的噩梦。
“......是。”
夏乘歌默了许久,微微点头。再抬眼,人群已至跟前,火光冲天,点燃了满山的雪。
经此一遭,晏温彻底病倒。
村驿的药香飘了整整三日,眼见榻上的小太子越养越瘦,闲君坐在药炉前摇着蒲扇,滚滚烟尘铺面,呛了他好几颗泪。
等夏乘歌进屋时,正好瞧见这人暗自抹泪之景。自知缘由他起,夏乘歌接过闲君手中蒲扇,凝着少年疑惑眼神,他道:“我来吧,你去休息。”
闲君踌躇不决。
夏乘歌说:“应州饥荒对策,眼下再拖不得。”
闲君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听着内室不时传来的几声低咳,他一步三回头的踏出屋门,“殿下如今不宜劳神,还请公子莫要催得太紧。”
“不会。”夏乘歌答应着,直到人走得远了,他转身行至帘帐前,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上,道:“殿下,青陵君来信。”
话落,一只手穿过叠幔,“说了什么。”
“应州雪灾流民甚多,青陵君知晓殿下远赴救灾,但实在无空抽身,眼下送了些草药来,还望殿下保重身体,暂时先在此处安顿。”
晏温沉吟不语。
“应州境内连日大雪,厚积数里,百姓粮尽衫毁,不得已挖草剥树,啖山石以果腹。前日所发生的......人肉相食、人骨烧薪在如今地界实在常见。为寻求一线生机,被逼无奈之下,附近饥民现已全部涌入州都道庭。”
或许是亲身经历过,夏乘歌说到最后竟泄出几丝泣音。
他安静站着,屋里的药味太苦,夏乘歌不敢抬眼,只仔细听着帐幔里窸窣动静,其间夹杂几声微弱的咳嗽。
冬天难熬。
尤其是这应州的冬天。
“应州所设粮仓几何?”晏温开口的声音还是沙哑得厉害。
夏乘歌忙道:“原是三座,但自从青陵君接任后,除道庭官仓,其余两座皆已闲置。”
“为何?”晏温抵唇轻咳。
“......那次雪灾后造成巨大伤亡的原因就是因为州县内官商勾结,哄抬粮价后引发众怒。除了道庭,两地粮仓遭聚众哄抢,这也让原本能平息饥荒的余粮最终所剩无几,饿殍万里......”
夏乘歌眼尾发红,平静绷直的理智差点被心中掀起的巨大恨意淹没。
他闭了闭眼,挨过翻滚的又一阵苦涩,继续道:“直到青陵君上位,粮仓开放权力便只属封君事要。”
“怨不得此番饥民全都涌入道庭,”晏温垂眸思量几瞬,勾指挑起帐帘,看向夏乘歌,眸光中隐约可见狡黠之色:“可曾学过什么防身之术?”
“......什么?”夏乘歌愣是没反应过来。
晏温再问:“会射箭吗?”
“回殿下,奴才不会。”
“无妨,本殿教你。”
“是......啊???”
既然道庭进不去,燕都一行便随太子在这僻静村庄暂时安顿下来。
就这般又养了几日,晏温堪堪才能下榻。
村子里留下来的大都是些妇孺老人,他们时常趴在门缝边上偷摸瞧着这些守在驿站外一动不动的随侍。
因着前几日这群外乡客挨家挨户送了许多米面棉衣,他们心中是存了感激的,只是不知外乡客的目的,一时也不敢接近。
不过。
临近雪色坠落,晏温捏了捏睡得酸胀的肩膀,终于首次在意识清醒后打开了屋门。
随之,他低下头。就见一瘦小孩童,脚下踩着一双草鞋,打着几圈补丁的不合身的衣衫坠在骨头上,冷风一刮,晃晃悠悠地,仿佛下一秒就能跌下去。
小孩推着一只半身高的竹筐,“给。”
晏温见这小娃娃明明害怕的要命,却强装一副镇定模样,不觉来了兴致,挑眉问:“给我的?”
小孩点头。
“是什么?”
“草......草药,娘叫我给你的。”
“为什么给我这个?”
“娘说你给了我们吃的......是个好人......是要好好报答的。”小孩缩了缩脖子,被冻得萝卜粗的指头不停搓着手背,“你身子不好,所以需要吃药。”
说完,小孩撒腿就要跑,结果却被晏温拎着衣领拽了回来。
晏温半俯下身,看向眼前面这个黄肌瘦的孩子,似是怕极了,此刻紧闭上眼,牙齿不住磨着发青的下唇,颤颤抱着头,一动不敢动。
“既然我是好人,作何要怕?”晏温轻叹一气,慢悠悠脱下厚裘,紧紧盖在了这孩子瘦削的肩膀上。
突如其来的温暖袭身。小孩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在见到自己身上这件不菲裘衣后,彻底被吓得愣在了原地。
“回去吧,”晏温说:“替我谢谢你的娘亲。”
踏出院门时,小孩都没能回神。直到不远处飘来阵阵米香,接着,娘的叫唤声顺着香味传来。
小孩团着怀里过长的裘袍,踉跄着跑进家门。他迈过最后一道门槛,高声冲屋里喊道:“娘,你猜的没错,那前头屋子里住着的是个真神仙——”
闲君奉命刚取来纸笔,老远就瞧见自家小殿下只着一件单衣,此时正斜靠在二楼阑干前发呆。眼皮猛地一跳。
“小殿下的袍子呢?”
晏温回头,轻轻笑了笑:“这驿站四处燃着炭,如何能冷到我?”
“殿下风寒还没好。”
闲君不赞同的转身,不多时又取了件外袍出来,仔细给人披好了。
晏温也是任由着他动作。待系紧衣绳,小太子便寻了处空地坐下,接着把一叠纸张铺平,开始研磨。
而闲君则站在一旁,四处看了看周围有无尚未关紧的门窗。像是还不放心,他挪了挪脚边炭盆,似乎是想让热气离小殿下近些,再近些。
察觉到此人意图,晏温忍不住笑出声,调侃道:“再近,我就要被烤熟了。”
闻言,闲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那我便安生些,再不闹殿下了。”
日头渐黑,下了多日的风雪在此刻骤停。
烛焰摇曳,如融冰蔓延,沿着黯淡的内室流淌,一层层勾勒着其中人姣好身形。
青衣,披发,一小串绳铃随着笔墨摇动而叮铃作响。
夏乘歌推门而入时,瞧见的就是这般惊艳之景。他忽的止步。似是不忍打扰眼前这番美得令人动魄的少年。
直至——
晏温抬眸看他,“应州附近的粮行行价都问清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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