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皂靴下的每一步都铿锵有力，一下一下下打在三人心头。
身上还穿着白日朝堂的飞鱼服，窄腰宽肩，比萧玉琅还要高上半个头，发髻上的翠玉萦绕着幽幽光华，一看便价值不菲，暗示着主人的权势滔天。
这是萧玉琅的小舅舅，裴家如今的当家人，裴煜。
他自暗处走来，一步步走向众人所在的光亮处。
裴煜身姿挺拔，步履悠闲从容，眉宇间透露出一股谪仙的气质，鼻梁高挺，唇边常挂一抹温文尔雅的微笑。
但是，这只是表面。
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能出任锦衣卫大都督一职，同时担任裴家的家主，裴煜是整个京师最具争议的存在。
有人说他貌若潘安却行如恶鬼，有人说他心狠手辣却锄奸扶弱。
苏禾前世与这位裴家长辈来往不多，却是清楚的知道，裴煜极其护短，平日里看着温润如玉，内里确是睚眦必报。
前世里苏家的覆灭未尝没有他在前朝推泼助澜。
自他出现，苏禾便感觉到对方的视线牢牢将她锁定，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能非常明确的感觉到：裴煜不喜欢她。
至于到底是什么原因，苏禾上辈子到死都不知道。
明明他们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最多逢年过节宴会上才会偶尔打个照面。
“苏禾。”
他的声音朗润低沉，与梦中她被当场揭发下毒的声音如出一辙。
如今回想也是可笑，他分明早知道她下了毒，却也不阻止江倚云吃下带毒的点心，或者选择提前捉贼拿脏，反而是等对方毒发后站出来伸张正义，缉拿真凶。
这男人就像是地狱里的判官，总是在最后时刻，给她送上一道催命符。
裴煜于她面前站定，眼神无波，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苏禾，有些地方我好像没有听清，你再重复一遍方才的话。”
笼罩在男人的巨大阴影下，苏禾居然出奇的镇定。
对付这种人，扮柔弱、使心眼是没有任何效果的，唯有真诚才是必杀技。
前世的经历告诉他，三皇子的救命恩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三皇子妃必须出身望族。
救命恩人不过是皇帝指婚的借口罢了，即使没有苏禾，也会有李禾、王禾。
只要老皇帝还有一口气在，就是不可能轮上她江倚云。
苏禾家世好，长得又貌美，自然觉得自己配的上这世上耀眼的男子，正巧她的青梅竹马萧玉琅条件符合，加上他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性格正直舒朗，是个理想的好夫婿人选。
唯一的缺点就是，萧玉琅并不喜欢她。
不过没关系，只要她喜欢就够了。
所以她才会一时冲动冒充他小时候的救命恩人。
如今，经历前世总总的她终于明白，多年的感情只不过是她单方面的卑微讨好，萧玉琅对她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真情，对辅佐他上位的苏家也没有一丝的怜悯感激。
都说皇家无情，他却把所有的偏爱都给了江倚云。
萧玉琅不顾前朝非议，君夺臣妻，强迎暗通款曲的外室入宫，更是赐姓大族，为她日后的封后提前铺路。
苏禾那时刚刚小产不久，没等到夫君的关心与疼惜，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羞辱与背叛。
这样的真心，只叫苏禾恶心。
她错彻彻底底。
“裴大都督，”苏禾抿嘴，抬头直视对方双眼，鼓起勇气道：“这么多年，所有人都被我骗了，三皇子的救命恩人另有其人，我如今终于幡然醒悟，愧疚万分。”
本来准备了一堆质问之词，今晚却无处发泄的萧玉琅：“……”
“想来三皇子的真命天女另有其人。真要论起来，我祖父当年是与裴家定的娃娃亲，又不是皇家，这份赐婚本就可以不作数。”
裴家这一辈的子弟全都已经婚配，有些孩子都已经会爬树打鸟了。
苏禾暗暗为自己的聪明伶俐得意。
“你到底想干什么？”
萧玉琅则有些心慌，一把将她拽到身后，试图阻止她继续胡言乱语。
苏禾哪里会让他得逞，直接从他的胳肢窝探出头，看向裴煜，一字一顿道：“我想说的是，我要跟萧玉琅解除婚约。”
裴煜还是往常那副风轻云淡的摸样，看不出什么不同。
身边的萧玉琅则是截然相反，她能明显感觉到对方胸口正在剧烈起伏。
她都帮他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他还有什么好生气的？
苏禾理直气壮，瞪圆眼反盯着萧玉琅。
“苏禾，你！”萧玉琅无能咆哮，眼睛都红了。
“我我我，我怎么了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都已经认错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苏禾小声嘀咕，余光瞟向一旁的裴煜。
裴煜还是那副一脸职业假笑的死样子，似乎一切事情都不会影响他，令他情绪波动半分。
苏柔的眼神在三人之间来回逡巡，除了自家小妹，两个男人的情绪反应都很奇怪。
三皇子今日似乎准备提出与小妹解除婚约，却在小妹先提出之后，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并且，他好像很不想小妹与自己的小舅舅接触。
裴大都督就更奇怪了，明明是人家小两口的事情，他难道不应该跟自己一般，安静做个看客吗？
一把年纪了还去掺和年轻人的情情爱爱，未免太不识趣。
难怪裴首辅与裴老夫人为他的婚配之事愁白了头，长得再好看，不知情识趣，冷冷冰冰，谁家的闺女受得了。
苏禾一脸嫌弃，想要挣脱萧玉琅的钳制，未果，只好将眼神投向一旁沉默的苏柔，试图请求援助。
苏柔欲言又止。
裴煜：“救命恩人……真命天女，怎么突然旧事重提？”
“想提就提了，又不是下坟，还必须要挑个黄道吉日不成？”苏禾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
苏柔捏捏它的手，丢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显然，这话并不是在问苏禾。
裴煜看向萧玉琅，眼皮微抬，语气如往常平淡，却让听者不禁寒毛直竖。
真是自带气场的男人。
苏禾见萧玉琅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狠狠踩了他一脚。
“嘶……”萧玉琅吃痛，对她怒目而视。
苏禾扯着他的衣角，朝他挤眼，鼓励他大胆说出自己的想法。
萧玉琅嫌弃地轻扯衣袖，挂着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裴煜对二人的打情骂俏视而不见，不过一直没等到答复的他，耐心很快被耗尽，拇指不自觉细细摩挲着腰间悬挂的玉佩。
“元良，再过不久，你便要加冠了，最近是又做了什么荒唐事惹了苏二小姐不快，让她今日说这些个气话。若是知错了，就道歉。”
避重就轻，方才发生的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
萧玉琅目光闪烁，思索片刻后，点头应是。
“是什么是？我方才白与你解释了？”苏禾杏眼圆瞪，看向萧玉琅，有些不可思议，“做错事的人是我，你今晚不是约我出来解除婚约的吗？”
萧玉琅一脸诧异。
搁这装什么大尾巴狼呢！苏禾有证据，却没法证明。
“难道苏二小姐近来又喜欢上了别家的公子？”裴煜嘴角的弧度微微加大。
苏柔与萧玉琅脸上瞬间写满了震惊与疑惑。
这可是道妥妥的送命题。
苏禾：“不是！”
这种送命题就算是答案是有，也得抵死不认！
“当年的娃娃亲不过是酒后玩笑之语作不得数，再加上本就是我冒领了救命的恩情，这次做了坦白，便前尘旧事一笔购销，若是你们怕影响我以后的婚配……我看裴家在城郊有一处带温泉的庄子就不错，不如赠与我当作补偿？”
“小妹！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苏柔连忙上去捂嘴，可惜为时已晚。
苏禾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她此举以牺牲苏家颜面为代价，成全了萧玉琅与江倚云这对野鸳鸯，他们给些经济补偿也是应当的。
裴煜轻笑一声：“等你二人成婚，那温泉山庄便作为你二人的新婚贺礼。”
不想给直说就是，苏禾心里蛐蛐，却不敢回嘴。
丢下这句话，裴煜便转身离开，留下三人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不管你到底耍什么花样，以后少打扮成这幅样子在外面招蜂引蝶，勾三搭四。”萧玉琅无端开始数落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苏禾都被气笑了，阴阳怪气道，“我勾三搭四？对呀，我看你小舅舅对我印象也挺好的，分明知道我撒了谎，还想让我当他侄媳妇呢！”
“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说出这么恬不知耻的话！”
“阿禾，你少说两句。”苏柔在一旁当起了和事佬。
苏禾轻拍她的手，让她安心，嘴上依旧不饶人。
“我什么我？我是冒名顶替，耽误了你以身相许的报恩，但是你这不是已经找到人了吗？我也跟你坦白了真相并且愿意解除婚约，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喜欢你，这并不是你可以轻视数落我的依仗！就会在我面前大放厥词，在你小舅舅面前就唯唯诺诺只会是是是。”
她都认错了，凭什么还要被嫌弃数落。
心目中那个光风霁月，谦和温驯的意中人，褪去光环，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半大少年，青涩懦弱，苏禾觉得心里好像缺了一块。
萧玉琅被她的眼神一刺。
以往看着他总是神采奕奕带着光亮的双瞳，或许是夜色渐浓，不知不觉又暗淡几分。
“今晚的事情我就当没发生过。”他语气僵硬，有些不敢直视苏禾，“我知道你是因为前日围猎的事情拈酸吃醋，但是你要知道，那件事确实是你不对，你不光冒领了她的恩情，更险些要了她的命，这是你欠她的。”
苏禾：“？”
“前日之前，我并不知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她这些年受了很多苦，若是当年接受了裴家跟皇家的谢礼，她也不会拮据到一个姑娘家独自上山涉险，更不会差点因你丢了性命。”
一码归一码，当年的事她是有错，可是围猎的时候，她自己莫名其妙冲出来受伤凭什么也全都怪她？
不过，苏禾已经懒得跟他掰扯谁对谁错，还是谁欠了谁的：“当年的事情我已经跟你道歉了，我再问你一遍，你今晚约我打算同我说什么事？”
“苏禾，你就非要刨根问底？”
“对呀，我一直都喜欢有话直说。”
萧玉琅脸色阴沉：“有什么事等我加冠以后再说。今晚你说的话我就当没听过。”
“？”
“别去找江倚云的麻烦，想当皇家儿媳，你应该要有基本的容人之量。别再试图挑战我的底线。”
萧玉琅讲完便大步流星地离开，瞬间消失在了眼前的人流之中，没有给苏禾一丝一毫回嘴机会。
面对眼前街道上的车水马龙，人潮翻涌，苏禾叹气。
苏禾：“真快。”
苏柔：“嗯？”
“大小姐、二小姐，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去蓬莱阁了。”
半夏与鞠冬一直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这会儿见主子们事情差不多已经了结，便走近适时提醒道。
苏柔的回应被水面上密密麻麻的鼓声掩盖。
原来，参加赛龙舟的各个队伍已就位，一年一度的龙舟赛即将开场。
还未等苏禾与苏柔反应过来，大批的人流霎时蜂拥而至。
不过片刻，金水河畔几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百姓们摩肩接踵地挤作一团，只为抢占一个更好的位置，近距离地观看即将到来的赛龙舟的盛况。
一时不察的丫鬟与二人们被瞬间挤散。
“小心。”时刻保持警惕的苏禾，在第一时间牢牢环住苏柔，护着她慢慢地朝着人流边缘挪去。
不知是不是老天非要跟她作对，夜空中的星星点点突然变成了一张张的银票开始簌簌落下。
苏禾心里一沉，加快动作，试图带着苏柔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不料，起初只是兴奋的百姓，意识到天上下银票之后瞬间陷入了狂热。
部分人方才还在你推我攘向河畔边缘前进，转眼便直接停在原地，举起双手接下这天降横财。
更有甚者为此大打出手。
而还有一些人，他们意识到抢不过人高马大的路人，便直接蹲下身去捡那些已经落地的银票。
这下可真是乱了套了，一旦有人蹲下，后续的人潮登时受阻，推搡间便有人直接被绊倒。
人潮登时如翻腾的浪花一般，重重地将前浪碾碎。
金水河畔霎时哀嚎声，哭喊声乱做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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