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
陈酒总是自带三分醉意的,清甜的梨花被浸了一整年、少了脆生生的草木香、多了几丝浓厚的馥郁气。两根清瘦的手指拈着个青色瓷杯,准备给自己倒上一盏。
却是怎么都倒不出来。
明明是满大半坛好酒。拿开几寸,还能看到坛里映着的月亮。
祭司凭空问了句:“肯现身了?”
原本微凉的嗓音熬得有些哑,这会儿落在静谧的小院儿里、倒是有些夜半私语的意味了。可惜一阵微风散落空中,无人应答、风也就吹完散了。
他忽然一用劲,酒坛猛地被扔出去、眼看着就要落下来碎在地上。
却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中,像被谁托住似的、稳当当地送回来、放在石桌上。
树上的梨花落了一朵,飘进坛里。
祭司笑了。
他在屋里从不戴面具,是一张极好看的脸。有温润的眼眸,和淡墨一样的长眉。
这会儿笑起来,那两片淡唇染了颜色、又像春日的粉樱了。
说起来、这岛上的野樱开得很张扬,红火热烈的、比红梅还耀眼。
倒不如那都城。
”还不露面么?”
他松垮垮地坐着、像月光倾泻在台阶上,又像一阵风拂过、堆满长阶的梨花。这会儿仰着头、含着笑,眼底还映着九天上的清透月光和半树花影,眸如晚星、谁能舍得它熄灭呢?
于是他如愿以偿。
是个身形高大、浓眉大眼的青年,约莫刚及冠。穿着和他相似的青衫、不过要短不少,袖子被卷起来、露出一段劲瘦的小臂。
祭司笑得更浓了,像月亮晒了日光、白梨染了红粉。
“我还以为,神仙露面的时候都像话本里那样、要刮阵风散个雾什么的。”
青年却皱着眉盯他。
“这酒你酿了大半年!摘花的时候都磕伤了!怎的说扔就扔了!”
祭司不答他,只去拿酒。
“现在能喝了?”
还是倒不出来。他捻起一片飘落的花瓣砸人,挑起好看的眉:
“怎么这么不讲理?”
“明明是你!做什么不睡觉!不吃不喝还要饮酒!你!你!......”
青年似乎气极了,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可又不知道说什么似的、只能将眉眼拧成了核桃。
祭司看他半晌,又笑起来。
“看着年纪不大,气性倒不小。”
说着指指对面的石凳,要他坐下。
“我不点灯熬油熬上两天一夜,你是不是还不肯出来?”
“你!?”
青年瞪大了眼睛,跳站起来、嘴巴鼓成了葫芦。
“你故意诓我的!”
“你怎的!你怎的这样!”
祭司指指酒坛,那人就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不行!你该去喝汤吃粥!再好好睡上一觉!休要饮酒!”
祭司向前探了探身,手掌摸着下巴、指尖点上了还带着笑意的唇。
“我做什么要听你的?”
“你!”
青年气极惊极,却不知如何回话。没一会儿便泄了劲儿,整个人颓下来。好好一只圆鼓鼓的河豚这会儿泄了气,祭司又有点儿舍不得了。
“你在人间逗留许久,就没听说过兵不厌诈么?上神大人?”
青年起初不愿理他,似乎还是在气那句“凭什么”。可没挣扎一会儿就偏了心,梗着脖子嘴硬。
“你怎知我是神仙?你这院儿冷凄凄的,保不齐我是那后山恶鬼荒海孤魂呢!你就不怕吗!”
祭司却摇了摇头,提壶给他斟了杯茶。
“我可没见过会救人的鬼。以茶代酒、多谢上神救命之恩。”
青年下意识地接过杯子。手却有些抖,这回不知道是惊更多还是疑更多,还夹着些许羞恼和不好意思。
“你......你怎么知道的?你都记起来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祭司却慢吞吞地起了身,抬手向上、伸了个懒腰,突然倦极似的。
“上神说的对,却是不该瞎熬。正巧有些困了,在下失陪。您请自便。”
说着关门落锁,不要打扰的意味露得分明。
青年呆呆地看了屋里片刻,又在一室漆黑寂静下满饮了杯里的茶。
心说这人可真是!
善变!无常!空端端掉人胃口又叫人摸不着头脑!
等等,
这难不成也是他刚说的、什么“兵不厌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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