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新绿映天,江水渐温。
少女在一处阁楼前被四周巡视弟子拦下,“乌阁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我是新来的宫主贴身婢女。”少女面不改色,“小女子刚来,不识规矩,望多担待。”
弟子闻言心想,既是宫主的贴身婢女,还是不要惹事生非了。
待那少女已走远了,一名少年上前询问巡视弟子,弟子道:“阁守,那女子说是宫主的贴身婢女。”
“嗯。”少年呈若有所思状。
1.枫染
已入秋,离宫的阴雨天连绵不绝,细雨斜风,轻拂过漫山黄染的枫叶。锦瑟匆匆走向主殿,衣摆被雨水打湿,步履之间,水珠飞溅。
殿内还未生起火炉,清冷的秋意中她褪下衣衫,转至屏风后。斑驳的光影映衬着少女的四肢,纤细柔软,萦绕着淡淡芳香。细润如脂的肌肤因受冻微微泛红,抹胸滑落,左胸脯上一点朱砂痣历历在目。
同样的事锦瑟做了几百次,内心还是很抵触。面上却看不出丝毫厌恶,舒展四肢便于查验。
如此绝美如画的景色,陆之年不为所动,他瞥了一眼散落在少女脚踝处的衣物,“穿上吧。”
查验的主官一日一换,总是色眯眯的眼神令人生厌。唯独这位陆大人,从不正眼看她。锦瑟手指冻得发僵,抚扣的手有些不利索。
见状,陆之年替她系上。锦瑟微愣,略带惊讶地看着他。
陆之年是宫主的养子,宫主无后,便把他当作亲生儿子养了。他也是这世上宫主唯一信任的人,才会将宫内各种大小事务都交与他。
外殿开着窗,微凉秋风拂动他额间几缕碎发,面庞上透着些许朦胧光润,双眸深邃,“日后多穿些。”
他转过身去,身姿清瘦挺拔,“宫主在内殿。”
锦瑟眸中流转的情感稍纵即逝,片刻间眉目已是寻常。她垂首步入内殿,身后传来下一位女子入殿禀告的声音。
2.枫浓
江湖的幽暗角落里坐落着离宫。
离宫弟子无迹可寻,行踪诡秘莫测。不问是非曲直,只忠于利益召唤。
离宫之主陈烟,年方五十。心如蛇蝎,铁石心肠。凡惹其不快者,均杀之,甚至杀了自己的丈夫。离宫是江湖上人人忌惮的地方,但仍有源源不断的人上门寻仇。
为防贴身侍女加害,离宫每月新收女婢。不会武功,孤女为宜。每日斟酒侍奉前检查全身,方可入殿内。
锦瑟缓提玉壶。绯红琼浆自壶口细细流淌,酒液同空气充分接触,犹如珠帘缓缓落至夜光杯中,柔香四溢。
此酒由霜叶酿成,红润似血,如同女子的绛色衣纱,故名“绛纱春”。
陈烟轻晃杯身,玉液流淌,酒香袅袅。入口,轻柔醇厚,微甘若露,余味绵长,带着些许枫叶的芳香。
“你斟的酒,似比别人红。”
锦瑟接过陈烟递来的玉杯,轻轻替她揉捏起肩膀来,“宫主喜欢便好,奴婢替宫主祛乏。”
“金燕已处死。”
陈烟惬意地眯起双眼,波澜不惊地吐出几个字。
“她如此大胆,妄图刺杀宫主,死不足惜。”锦瑟面色平静,看不出悲喜,“就是千刀万剐也不够,宫主是便宜她了。”
“锦瑟,你服侍我多久了?”陈烟看向远处,若有所思道。
“回宫主,六月有余。”
陈烟点了点头,将目光收回,落在她身上,“你是最久的那个了。”
锦瑟温婉的面庞,看不清神色。陈烟面无表情,眼神玩味且深邃,她挑起锦瑟的下巴,“莫负本宫的好意。”
她温顺地低眉,找不到任何的破绽。
锦瑟小心翼翼的退出宫殿,绕过几道长廊,来到婢女居住的精舍。
这是她的住处。锦瑟自铺盖下摸出一些碎银,放入荷包。服侍宫主这么久,这是全部的积蓄,她想帮金燕料理后事。
之后在宫门外找了一个离宫弟子,将一些碎银揣进他的袖口。
“麻烦这位兄弟,把这个包袱交给山脚村落的萧屠户家里吧,就说是燕儿给的。”
那弟子点头收了碎银。离宫的普通弟子皆可自由出入,唯独锦瑟是贴身婢女,踏入离宫后,除了死,没有第二种离开这里的办法。
回宫路上,离宫的枫树逐渐红了。山中已入秋,一川烂漫的红色缀满宫门,好像一大团火焰漫向天际。
枫红时节多离别,金燕走了,她眸中闪过一丝难掩的悲伤。
陆之年站在远处,锦瑟并没有察觉。
待她走远,那名收了碎银的弟子来到陆之年身后,身躯微躬,将锦瑟的包袱送上。
3.枫红
锦瑟本名苏锦,这个名字连她自己都快忘记了。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江南苏家是做锦缎生意的。家宅连绵,金玉满堂。苏锦诞生那日,母亲看着织锦流光,替她取名苏锦。
然而一切美好都在那一日覆灭。那时,她与陈烟素未谋面。因此妖女看中了一条他人已订的罗裙,母亲不肯卖给她,惹得此妖女怒上心头,一剑杀了锦瑟的母亲。
离宫势力压人,无恶不作。凭己喜恶行事,视民如草芥,任意践踏,江湖朝堂无一人敢言。父亲思念亡妻,不久之后郁郁而终。
锦瑟跪在灵堂里,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身后嘈杂的声音已悉数被混沌吞没。脑海里似有一根弦崩裂,滔天的恨意如沸水灼心。
锦瑟变卖店铺,用剩余的银子遣散了家仆,独自一人入宫潜伏。她要陈烟死,要离宫灭,要这里所有人,都葬身在这片火红的枫海。
那一日,就快要来了。
又到了宫内新晋婢女的日子,不少年轻女子被人贩拐上山来,跪在门外,以供挑选。
她们不知离宫是什么地方,面面相觑,眼神中夹杂着怯意和迷茫。
锦瑟将陈烟扶上座,恭敬的立于一旁,漠然地看着她们。
陈烟的目光在人群中轻扫,挑中一名长相身段皆上乘的女子。
锦瑟颔首上前,“你留下服侍宫主。”
女子恐惧的双眼对上锦瑟沉静的眸子,半晌才轻颤道:“我,我听说,离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是真的吗……”
锦瑟笑道:“离宫待婢女不薄,宫主又为人宽厚,何出此言呢?”
那女子试探的望向锦瑟身后的陈烟,“当……当真?”言语中充斥着不安。
锦瑟慢慢的回道:“自然是真的,你若真心服侍宫主,离宫会叫你享尽荣华富贵。”
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正欲点头应允。但巡视四周,恰巧看见了持剑而入的陆之年,顿时花容失色。
是他,那个灭了萧屠户全家的人!
她姣好的面庞上显露惧色,如同拨浪鼓般摇起头来,“不……不,我认得他。就是他杀了萧屠户!”
“漏网之鱼。”陆之年眼神漠然,即刻拔剑刺向那女子。
锦瑟心下一惊,好快!生死攸关之际,她来不及细想,闪身挡在了那个女孩面前。
陆之年的剑在锦瑟眼前一寸的位置停下了。
“让开。”声音凛冽如寒风。
锦瑟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她很害怕,心脏扑通扑通,几乎快要从胸膛溢出。面上有些苍白,唇角露出一个牵强的笑。
“陆大人说笑了,宫主好不容易看上这个孩子。”锦瑟死死的盯着陆之年,“难道你要拂宫主的意?”
陈烟在远处看着这一幕,眼中带着玩味,突然大笑起来,似是不胜欢喜。
锦瑟的额角已有些薄汗,仍是不退让半步。陆之年眼神晦暗不明,陷入了僵局。
“不自量力。”电光石火之间,陆之年的剑晃出一丝残影。
锦瑟瞪大了双眼,只见护在身后的女子,脖颈上出现了一条逐渐蔓延的红线。还未来得及发出凄厉的惨叫,便逐渐没了声息。身躯颓败的倒下,身下一摊血水缓慢的流淌开来。
一众女子瞬间炸开。有人捂着眼高声尖叫,有人惊恐的晕了过去,还有人拼死逃跑试图博一线生机。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刺鼻,一具具尸体在地上倒得横七竖八。
空中一声惊雷,秋雨簌簌落下。宫门前的血水,汇聚成小溪,滴落了山门的第一步台阶,向下淌去。
霜降时节,宫门外枫林似火。不知是鲜血更红还是这漫山枫叶更红。
陈烟感到乏味的摇了摇头,起身回殿。锦瑟呆在原地,许是受了刺激。
她眼前一黑,摇摇晃晃,不受控向后倒去。陆之年稳稳接住了她。
锦瑟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片刻回神,她不动声色的从陆之年怀中挣脱开来,言语之间夹杂一丝嘲讽。“陆大人好快的剑法。”
“过奖。”他淡淡回道。
4.枫落
离宫的藏宝阁又名乌阁,由陆之连看管。
阁中两件奇物闻名天下:无影散和冰莲心。分别是世间最毒的药,和能解百毒的稀世珍宝。
此处戒备森严,下人是绝对无法靠近的。
乌阁四周,几队负责巡查的普通弟子停下了,恭敬的拱手。“阁守大人。”
“嗯。”陆之年拂开乌阁门扉扣手上的积灰。“我进去看看。”
锦瑟轻提玉壶,注入杯中的浆液似一段细长温润的红绸。
陈烟接过酒杯,轻晃杯身,玉液微微泛起波澜,琥珀流霞,绛液流淌。
她有些乏,“那日,你为何替那女子挡剑?”说话的气息似是微弱了些。
“回禀宫主,奴婢只是想为宫主多留几个顺眼的,好一同服侍宫主。”锦瑟神色如常。
“是吗?”陈烟笑了,“谁都没有你顺眼。”
她细细的端详杯中之酒,“很红,像血一样。”
空气中弥漫着些许不安的气息。
陈烟并没有喝,而是命众人退下,独自去歇息了。
锦瑟的身体也更差了,在回下人房的路上,陆之年挡在了她的面前。
锦瑟依旧眉目低垂,无悲无喜。除了上一次,她几乎没有在人前表露过情绪。“陆大人,有何事吩咐。”
“你的身体。”陆之年看着锦瑟单薄的身躯。
“奴婢并无大碍,劳陆大人费心。”又是这样生疏的答复。
陆之年的眼中闪过一丝无奈。“锦瑟,你不必对我也这样。”
是夜,锦瑟发烧了。
她躺在下人房破旧的床上,浑身滚烫,云鬓散乱,额角都是汗。迷茫间,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她不停的喃喃低语,似是想起了苏家。
那时她才不过几岁,正值快乐的童年。儿时的光景,大多已记不真切。只记得小时候有一日,来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孩,她便带着他一起玩。
苏家的织锦坊里,一道长廊,工女们井然有序的绣着绸缎素手纷飞,细密针线下逐渐呈现出绝美精细的花式。两个欢闹的孩子穿梭其中。锦瑟跑,另一个小孩追,玩得不亦乐乎。
长廊尽头,秋风拂起落枫。是她与那个小孩拉钩的场景,二人相视而笑,童真未泯。
“你很喜欢枫叶吗?可惜它会枯萎的,以后我把全天下最好看的枫叶做成吊坠送给你。”
他眼中熠熠生辉。
然而那个小孩第二天便消失了。听大人说,他的家不在这里,在山上。
画面一转,锦瑟已成年。
农历七月半的鬼节上,古镇灯火辉煌,热闹非凡,举办了盛大的庙会。
街道两旁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售卖着五颜六色的灯笼、精美的剪纸,还有各种各样的面具。人们穿梭其间,笑语喧哗,一派繁华盛景。
在这喧嚣的市集中,锦瑟看中了一处摊位上的一条吊坠——那是一枚用红丝线穿起的枫叶玉吊坠,刻着细腻花纹,透着淡淡光泽。
另一人也看中了。
那是一个男子,他脸上戴着一个面具,面具下是一双熟悉的眸子,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锐利。
锦瑟把吊坠让给了他。对方没有推辞,轻道:“多谢。”
回忆交错,迷蒙之间。她忽感额间一丝清凉涌入,逐渐席卷全身,传遍四肢百骸。
发烧的痛苦不再难耐,眉头也舒展开来。
陆之年为锦瑟输注真气,安静的看着床榻之上,她呼吸均匀逐渐安宁的睡颜。
又是几日。
今日离宫内的人出奇少,弟子大多被派发出去执行任务了,只剩少许仆从。
深秋了,锦瑟望着山林间的枫叶,红得已成颓败之势。落叶轻扬,逐风而去,霜叶被卷起至宫门前。红叶铺满地,将台阶上的血迹也掩埋得干干净净。
“锦瑟。”陆之年正欲下山,见锦瑟立于宫门前。“深秋露重,回去吧。”
“陆大人有事下山吗?”锦瑟不答反问。
他没有回答。
锦瑟拾起一片红枫端详,神色有些悲戚。“秋天快过去了,霜叶败了。”
秋意正浓,台阶小径铺锦绣,红叶如霞随步摇。一片片红枫如火焰,在微风轻拂下,缓缓从枝头飘落。
陆之年看着她,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眉眼间一丝淡然,目光却遥望远处。
“不妨等来年秋日。”
他离去了,踏过满地枫华,身影消失在台阶尽头的秋日暮色中。
锦瑟望着一片片随风簌簌落下的枫叶,是时候为它们,再添些艳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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