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洁白无垠，覆盖了整个紫禁城。
耳边呼啸着风雪，乐姮有些站不住脚。
风雪怒吼狂躁，似乎要把一切生灵的身影都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似的。
她满身血污地往回走，衣服已经**的，白皙而骨瘦的脚丫踩在雪上，慢慢地洇出鲜血…
路过的宫人都十分惊异，乐姮知道此刻自己的样子有多么难看，但她没有任何的心思去理会这些目光了。
刚才她用尽全力地将两个小太监拖到西武门口，宫里经常死人，尸体一般都是拖到西武门口，然后统一地
扔到乱葬岗，连草席子也不会有。
恐怕这时尚在喜笑颜开，下一秒就会变成面无表情的枯尸，这就是吃人的大祁皇宫。
她失血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乐姮觉得身体累极了，堵塞已经的灵脉被骤然疏通，她本以为身体应该一改以往的沉重，但想象中的轻盈并没有如约而至，反倒是巨大的疼痛向她袭来。
眼泪此时应该猛然落下，可是姒魅族天生无泪…
刺痛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一瞬间刺入她的肌肤，皮肤千疮百孔，重新愈合，而以为这疼痛即要过去时，下一瞬间，那伤口又再次被撕裂……
她想，灵力的到来加重了她的反噬，她不知道，她现在这副身体有多么不适应这里，竟会一月五次地反噬。
她以前每一次是怎么熬过来的她自己也记得不太清，她今年是人类意义上的二十岁，还有五年出宫。
但她的剩下的五年，绝不只是盼着出宫。
眼前的视线开始模糊，那华丽的红墙绿瓦，金鸾大殿，宫阙西阁，都慢慢在眼前消失，再次堕入黑暗。
“乐姮圣女…圣女…”
“圣女！”
她听到有人喊她，声音万分熟悉，静穆又庄重，像是苦难大众在向神灵求救，那声音饱含着万分的渴望，似鬼似魅。
但乐姮听入耳朵的，却是索取不尽的爱意，端坐于神台的圣女回应着她所有的族人的索求，给予出她的爱。
下一个画面，月光倾洒在她的手上…
“雪山上梅花开哦，花儿跟着女儿开呀，天上的日月，地上的苍狼，光亮照着我们的方向。”
一个温柔的女人的膝上抱着小小的她，在雪峰上对着月亮教她唱童谣。女人空灵绝美，眸中尽是比月光更美的温柔，唇上抹的是隆冬盛绽的梅花。
再下一刻，女人死在神台上…
双眼瞪大，死死地盯着她。
“啊！不要！”
乐姮惊醒，吓出一身的冷汗，她很久没有做过这个梦了。
这时，若还有守夜的宫人，他们就能看到一个满身血污的绝色女奴跑得像风，刮回了劳役司。
乐姮回去时，劳役司的殿房已经全然安静，身上疼痛交加，她没有办法打开房门，回到温暖的通铺。
她面色平静，抬头看了看空中残月，深深吸了一口冷气。
外面是暴雪过后而白茫茫的一片天地，地上还有她一深一浅的脚印。劳役司的院子空旷，角落里放了几大包粗布麻袋，上面已经落满了雪，那是宫里的苜蓿草，马厩仓库不够用，暂时放置在这。现在成了她的避风港。
今天真的很糟糕，乐姮微皱着眉，她再这样隐匿下去，又怎么应付贵妃。
寂静且冷淡的一夜过去后，宫女们又开始了她们忙碌的一天。雪已经停了，但太阳还没出来，因为她们四五更就起了，现在还很早，天也还黑着。
“啊！这是…”有个女奴惊叫出声，喊得凄厉惊慌，没有人不能注意到。
女奴们关切地围了上来，只见是奄奄一息的乐姮，明明满身血污，脸色苍白地吓人，那个嘴唇却还是如抹口脂般地无比鲜红。
她出众的样貌，在这里不是武器就会是催命符，因为不会有女奴真正同情她，觉得她所受的苦都是上天为了平衡不公的手段。
“竟还活着…真是奇迹…那么单薄的衣服，是个壮汉子也要给冻死！她真的不是妖怪吗?”
有一位凑热闹的女奴惊奇地说道，她看着年岁还十分小，不对称的小眼睛，细长的马脸儿，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很少有人在意。但今天她的这番话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她们的确为乐姮的身份开始匪夷所思。
还没来得及更深地怀疑，就被一大鞭子扇开，所有人惊慌失措地避开，有的直接摔倒在雪地。
“都不用干活了吗！嫌命长，滚开！”
是钟嬷嬷的声音，她是劳役司的掌事，为人向来凶恶，所有劳役司的女奴们都怕她。
刚刚还拥挤的角落，瞬间空出一大片空地来。
钟嬷嬷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蹲着的那个人，不惊瞳孔放大，嘴唇微张，“这…她竟然没死?”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竟这般顽强。她不禁有些同情于这个女奴，仅是瞬间，温和的目光退去，只剩下一片寒光，然后她冷不丁地开口：“所有人都散了，谁也不许帮助她。要是哪个不怕死的，就留下来继续看。”
本来也没有人想要帮她，钟嬷嬷的驱赶仿佛使她们有了不能推拒的理由，心安理得地散去了。
钟嬷嬷看了乐姮一眼，“来个人！”
下一秒就来了个女奴，她很是殷勤，嬷嬷，什么吩咐?”钟嬷嬷颇为赏识地看了她一眼，“去，端盘冷水来。”
那个女奴便小跑着去了，没出几分钟，手里就用铁盆端了满满一盆的冷水过来。
钟嬷嬷从她手里接过那盆冷水，然后一只手粗暴地把乐姮抓起来，直直对着她的脸，把冷水浇下去！
尖锐的寒意如万千细针，把整张脸刺得生疼，但本来混乱的灵台，也因此恢复了清明。
她迷糊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钟嬷嬷凶恶的表情，地上那只铁盆…以及旁边偷笑的女奴，她的同伴。
“没死就起来干活！”她听见钟嬷嬷恶毒的语气。乐姮没有感到愤怒，因为这样的事她已经经历了不知道第几回了，为了活着，她已经同其他女奴们一样，习惯了逆来顺受。
如以前一样，乐姮只是回了句知道了，便没有任何的言语了。
艰难地起身后，她才发现身上的冷水已经结成了冰，好在她现在又恢复了灵力，不会像以前一样冻得瑟瑟发抖，虽然还是会有冷的感觉，但是绝不会危及她的性命。
当初，一盆冷水过后，她躺了一个月，嬷嬷派人把她丢在仓库里，没有吃的，也没有人治病。她自己都做好了死的准备，但她还是神奇地熬了过来，从那以后，所有人就说她是妖怪。毕竟，就算会自己病愈，一个月不吃不喝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没什么，这个世界本来就存在妖，只是如果她真是妖的话就好了，所有人都会害怕她，又不会再觊觎输她的灵力和身体。
钟嬷嬷见她这样不倔，感觉十分没有意思似的，“去把衣服换了，随其他人一起去各宫干活！”
乐姮领命，默默垂着头。这湿透后的衣服湿答答地粘在身上，冷意直窜进身体，刺骨冰冷。她是姒魅族，不会被寒冷威胁，但是她还是会害怕冷。
大部分女奴如果没有乐姮这样特殊的体质，都是直接冻死在雪地里，甚至没有人替她们收尸，因为大雪倾盖下，发现尸体也要几天以后了。
费了一番功夫，乐姮重新换了衣裳，然后就拖着沉重的身体跟在这批女奴的队伍后面。她们穿的鞋子底很薄，根本隔绝不住雪地传到脚底的寒冷，这股冷意仿佛无形的厉鬼，直接从脚底窜上来，肆意揉捏着她们的脊背。
她们忍受着这种痛苦，同时祈祷路上不要遇到任何一个贵人主子，因为她们需要下跪行礼，膝盖上传来的寒冷自然比这痛苦一万倍，而且更加劳累身体以及她可怜的那点自尊。
这八年，这条又长又狭窄的宫甬她已经走过无数遍，每一块青砖绿瓦她都无比熟悉。
看着呆伏在黑黝黝夜色中的重阁，给人一种永远也走不出去的感觉。
在这黑暗又无声的路途中，已经有人开始忍不住嘀咕，“真的好累！每次一去别的宫里干活，把我们当狗似的使唤，每次回去，手都抬不起来！”
“谁让你是紫禁城最卑贱的劳役司宫女呢，话说你怎么到这来的。”另一个高挑一点的女奴问道。
“哎，我当初是皇后宫里的，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玉盏，然后就被罚了三十大板！发配到这了。”女奴似乎还心怀愤闷，觉得不甘。
再不甘，也无法逃脱，乐姮这样望了一下这群人，队伍排得很长，在这深宫之下，命如草芥，人影渺小。
“哎！皇后素来严厉，留你一条命不错了，知足吧。”随后是长长地一声叹息，不知是在叹息那个不甘的女奴，还是她自己。
默契的，她们都没有再说话。隐约之中乐姮似乎还能听到抽泣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又清晰地印刻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这是乐姮在深宫里迎来的第九个寒冬。
“叫你狐媚，挖了她的眼睛！”令人胆寒的尖嗓女声传来。
女奴们纷纷好奇，正欲寻找是哪里传来的声音。
钟嬷嬷见此，忙呵斥道：
“别抬头！”
“命都不想要了是不是！”
众人纷纷低下了头，不敢言语。
乐姮用余光去瞥，见到前面一乘大轿在东宫门口停下。景仁宫前红粉玉妆的各种宫人已经跪倒一片。站着的那个高贵身影是个女人，穿着正红色的宫妃裙，艳如石榴花。
她吩咐着同样站着的那两个宫女，“给本宫按住她！”
那两人手脚极快，而地上那名女子显然不敌，很快被按倒在地。地上那名女子也是高云碧簪，金枝玉叶，穿的衣服还是珍贵的天蚕丝紫藤袍，只是她神情慌张，鬓发散乱。直到那络丝发被甩到耳后，乐姮才终于看见她的美丽面容。
月光下，她的眼眸仿佛被银纱轻覆，流转着柔和而清冷的光辉，眼尾缀着一颗痣，又俏又媚。唇上则是似血的鲜红。这样一个美人，只能来自姒魅族或幻族。
“不，不要，?妃娘娘，臣妾求您了！”美人半张脸埋在雪地里，那白色的雪和泥黏粘在脸上，消去了几分美丽。
红色石榴裙的女人缓缓朝她走近，“低贱的东西！”她那双花盆底云锦鞋上面缀着金色流苏，此刻正踩在那张美得空灵的脸上，叫她面容扭曲，面目可憎。
“还看！”
不知何时，钟嬷嬷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凶神恶邪地盯着她，“回去就收拾你！”
乐姮只能垂下头，不敢再看，没走出几步，便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嘶喊，回荡在寂寥的深宫之中，红墙之外。
雪纷纷而落，掩住这一地的荒芜。
那仿若十八层地狱的厉鬼喊叫，吓得众人胆战心惊。女奴们把头埋得更低，身体颤抖如筛糠。
乐姮闭了闭眼，这深宫…果真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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