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晨光熹微，苍野之中云雾缭绕。
三玄观的小弟子慧明推开山门，打着呵欠，样子极为懒散，正用扫帚撩着昨夜落在阶前的叶子，将它们扫做一堆。
雾中传来落叶被踩踏时才有的咯吱声，他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山间的松鼠。
压根没想过会有谁特地跑到深山老林来拜会他们宗门。
慧明这样想也是有缘故的。
三玄观放在几百年前还有些名气，他们的开宗老祖对象数之学研究颇深，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一时间风头无两。
然而，对他们修仙之人而言，窥探天道本就是一件必须慎之又慎的事情，也不知那位老祖窥得什么天机，某日，他在房中溘然而去，毫无预兆。
而见过他死相的弟子后来也全都不知所踪。
这件事情好长一段时间里让许多人对三玄观讳莫如深。
自然而然的宗门也就落魄了。
那咯吱声越来越近，慧明并未抬头，只在心里想道，这松鼠倒有精神，能睡觉却不睡，他个想睡觉的，却要早早起来扫大门。
唉，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16
洁净的鞋面映入眼帘。
慧明抬头。
眼前的身影一青一黑。
青衣人戴着幕篱，看不清样貌，轻纱受晨间的凉风拂动，近似山岚，配上苍翠的衣袍，仅仅如此，便有常人所罕见的风骨。
慧明眼睛眨动两下，以为自己没睡醒，看花眼了，不然怎么会看见苍山翠竹化作了人形。
他还想再看，一道黑气猛地刺入灵识，他道行浅，瞬间跌倒在地。
慌乱间，他才看见一直被他忽视的黑衣人。
黑衣人身形太高大，自下而上去看，逆着光，男人大半张脸都隐没在阴影里，然而，慧明不知为何看清了那双深处泛着阴狠血光的眼眸。
不知杀了多少人才有这样的煞气。
盯着这双眼睛看的同时，他感觉有一双手残暴地向自己袭来，要拧断自己的脖颈。
小孩不禁吓，浑身发抖，就着坐姿向后退去。
游丛云皱眉，侧头对身后的邪灵：“闭上眼睛。”
这是催动了禁制的命令。
贺明执的眼睛完完全全闭上。
游丛云蹲下身子，伸手搭在慧明的肩上，输送灵力抚平他混乱的灵识，另一只手拨起轻纱露出自己的脸，和慧明对视。
“小道友，很抱歉冒犯了你，稍后我会向你们师尊请罪。”
雾气散尽，素色明净的山中仙人容貌隽秀，眉目疏朗。
慧明在澄澈波光中逐渐回神，恐惧消散，身体居然变得更为轻盈。
游丛云见他恢复过来，将他扶起身，为他拍去尘土，“我与你师尊有约，他嘱我来寻他，不知你能否带我去一见。”
慧明沐浴在仙人的慈柔里，慢半拍回道：“啊……可是我师傅前段时间云游去了，现下并不在。”
“不在？”游丛云沉吟，“他离去前是否有交代过什么？”
慧明顺着他的话去回想，还真记起了些。
他一拍脑门：“有的，他好像和我们说，如果有人来找他，就让客人去见大师姐。”
“仙人哥哥，我带你去见我师姐罢！”他并不知道游丛云名讳，心里对游丛云的称呼脱口而出。
“多谢了，小道友你稍等。”
游丛云捡起方才被慧明丢在地上的扫帚，转身靠近黑衣人，冷声道：“睁眼。”
慧明对这人还十分发怵，想起那双眼睛，他不自觉扯住游丛云的衣摆，往游丛云身后躲去。
贺明执睁开眼睛看见这一幕，危险地眯了眯眼睛。
单就这小鬼盯着游丛云看的表情他就想剜出那双眼，现在还敢上手了。
“他觊觎我的东西，这点已经算我看他是小鬼手下留情了。”他对游丛云冷笑。
高大的身影贴近，手背拂开重新落下的轻纱，在游丛云耳边低语：“我们的条件是什么来着？”
邪灵冷心冷情，用着贺明执已经死去的躯体，呼吸却是温热的，拍打在游丛云莹白如玉的耳垂上。
游丛云不适地偏头，然而幕篱轻纱为他们隔出的这片空间太狭窄，一偏转方向，就变成了两人的呼吸交缠。
游丛云看见邪灵眼中的自己。
浓郁的黑争先恐后地要吞没有些扭曲的身影，深处无数邪气纠缠住他，叫嚣着把他带入暗无天日的深渊。
很多事情闪过，说出某些话仅在一念之间。
“别这样看我。”
游丛云不知道是在对谁说的。
这不是命令，反应过来游丛云这句话的含义，贺明执的脸色更为阴沉。
黑云沉沉，几道雷光霹雳。
不敢抬头看的慧明一激灵，飞快看了眼天色，还是晴朗的。
游丛云后退几步，轻纱滑下男人的手背，轻轻柔柔，又像撩拨。
“我不会让你随意乱来，你别忘了现在我才是你的主人，你的生死在我手里。”
他已经不指望贺明执能够为自己的行为反省，把扫帚留在男人怀里。
“作为赔罪，你留在这里替小道友扫干净落叶。”
随后头也不回离去，把脸色暗沉得能滴出水的黑衣邪灵独自抛在身后。
17
三玄观兴盛一时而后衰微百年，内部建筑看得出往日设计的大气宏伟，但由于常年疏于打理，表面蒙尘，尽显颓态。
这个时辰，若是在蓬莱仙宗，一众弟子已经开始列阵早练，数千名弟子齐声诵念剑诀，手中的剑招整齐划一，声势可谓浩大。
无数次，游丛云作为首席弟子就站在高台之上引导这些尚且年幼的新弟子。
而此时偌大的三玄观却寂静无比，弟子也很少见。
小孩子藏不住事情，引游丛云走过冷清长廊的时间里，慧明就什么都对他说了。
三玄观目前剩下的人不过十位，玄诚子天性不羁，爱好四处游荡，每次从宗门消失很长一段时间后，都会带回几个落难的小孩安置在宗门内，他的弟子们便都是被他这样捡回来的。
真要说，现在真正传承了三玄观象数之学的弟子，只有一位，便是游丛云即将要面见的这位玄诚子亲传弟子、宗门大师姐——姝青。
话说到这，慧明忍不住发问，“仙人哥哥，你是怎么认识我师傅的呢？”
游丛云这样的人，实在和他那不拘一格到有些不修边幅的师父差得有些远了。
游丛云如实回答，“我与你师父并不算熟识，不过一面之缘。”
18
当初讨伐邪灵的队伍集结了上界修士，玄诚子便是里头的一位。然而直到真正封印了邪灵之后，游丛云才见过他。
那时游丛云自己亲手斩杀挚友，最后费尽心思才终于保全挚友全尸，可逝者已逝，一路陪伴他走过风风雨雨的贺明执到底还是死了，死在他的剑下。
思及此处，游丛云心中不免郁郁。
贺明执是他的挚友，他曾经是游丛云向往的目标，后来又变成了两人过往的锚点。
纵然贺明执多次提起两人资质迥异，总有一天仙凡有别，届时总有一个人要先走。游丛云也没有想过，这一天会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的残忍。
最后一次见贺明执，他似乎有话并未说完，游丛云疑惑地看着他，他只说等此次历练归来再告知游丛云。
只可惜，现在游丛云已经无法知晓那被贺明执隐去不说的内容到底是什么。
“游道友，请留步。”蓝衫的道人走至游丛云身侧。
不同于蓬莱宗众弟子衣着整齐，身上的衣服连褶皱都极少的严肃做派，这道人的蓝衫松松垮垮地穿着，按照蓬莱宗的门规，是要被罚的。
他脸上笑眯眯的神情也和打扮相称，让人一眼便觉轻浮。
游丛云看见他腰侧的一小串铜钱，这东西修仙之人极少用到，就算有，也多是用来起卦推算的。
游丛云恭敬道：“敢问前辈是有何事？”
“不必如此客气，论实力，我可算不得你前辈，你唤我名号玄诚子便可。”
游丛云还是客客气气的：“玄诚子前辈。”
过分老实乖巧的模样倒让人无法联想那天锋芒毕露、惊动天地的一剑。
玄诚子笑着摇摇头，“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来找你，只为一件事情，”他开门见山，“对此次邪灵出世，游道友你有什么看法？”
游丛云一怔。
“误打误撞引发的意外？”猜测到游丛云的回答，玄诚子一笑，“我看不尽然。”
玄诚子这话直接挑明此事有蹊跷，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有谁在操纵事情的走向。
初闻邪灵现世，许多人也认为其中有人为阴谋在，然而后续一查再查，确为巧合，只能将一切归结为贺明执运气不好。
“前辈何出此言？”游丛云认真回想事情发生以来所有的关键节点，所有的一切都顺理成章，没有半分不合理之处。
玄诚子从袖侧拿出一件事物递给游丛云看，“这是我趁人不备从那外门弟子身上搜寻来的。”
“眼熟么？”
玄诚子手上的是一块玉牌，上面镌刻着精致的流云纹。
游丛云看清时表情惊愕，玄诚子并不意外，“我若没猜错，你和那外门弟子关系匪浅，以至于，他身上留有覆着一丝你的神魄的玉牌。”
游丛云脑子里一团乱：“这玉牌确实是我的，他也确实是我的至交好友，只不过……”
这玉牌并不是他给贺明执的，而是贺明执在他正式成为蓬莱宗首席那一天送给他的。
不算多名贵，但贺明执这种外门弟子要做许多费力不讨好最后报酬极低的任务，省吃俭用很久才能买得到。
游丛云收到后很珍惜，一直贴身戴着。
只是近来一段时间却不知所踪，无论在哪都找不到，就算他尝试通过那一丝神魄去寻找也无功而返。
原来不知何时被贺明执拿去了。
怪不得他跟随神魄寻找，不管几次，最后线索都会断在偶然路过的贺明执身上。
他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贺明执。
玄诚子特地来和他说这事情意味着什么，游丛云隐隐不安。
“前辈，您来找我并不只为了将这玉牌物归原主。”
“没错。”玄诚子点头。
“说来，这也算我们师祖种下的因，此番我来寻你，便是要替他了结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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