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璎用力弹了下李安燕的后脑勺。拇指中指圈起来放在嘴边,哈气,然后结结实实一下。
李安燕头发被庾璎的长指甲刮乱了。
“疼不疼?不疼不长记性。”庾璎嘬牙。
庾璎在骂李安燕,可这话又何尝不是冲着园子?庾璎痛恨自己当初没能拦住心软的园子,这件事令她至今无法释怀。
李安燕不认可:“你还能怎么样呢?说到底你就是个外人。她自己选的。”
......这是园子自己选的。
庾璎当时,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事实是,经历了风波之后的那几天,庾璎怕园子继续挨欺负,就干脆把园子接到了自己家里来住。她看到园子抹眼泪就烦,气冲头顶,什么脏骂什么,先骂园子男朋友是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畜生,家里横的窝囊废,再骂园子,眼睛被什么鸟屎糊住了,满大街都是男的,打灯笼挑了个这。最后以骂鸡排店老板作为收尾,骂他搅屎棍,平时看着像个人,净不干人事儿,怪不得买卖干一桩黄一桩,该,叫他满肚子坏水。
园子顶着巴掌印乐了,眼睛笑眯,露出小虎牙。
庾璎很不能理解:“你怎么还乐得出来呢?”
乐得出来,当然是因为心里已经落下了主意。
园子几天没上班,园子男朋友就来庾璎家里求了几天。园子一边摩挲着那金镯子,一边听着庾璎唠叨,可翻来覆去的回应只有一句——姐,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庾璎不信。
园子又笑。
等到男朋友再上门来的时候,园子则摆出严肃姿态和他谈,敛了笑,却也没有再掉眼泪,她说,我确实舍不得这点感情,跟你好说歹求没关系,是因为我自己心里放不下,我不想让我自己难受。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但凡事在我这里再一不能再二,我暂且搁下你这一次,再有一回,我不会再原谅了,你能做到吗?
园子男朋友自然点头如捣蒜,他下颌处也有一道伤,据说是砸飞的瓷片划的,他跪在园子面前,甚至不敢抬起眼,轻轻摸着园子的脚背,微汗附着额头,抵在园子的膝盖上。
“还有第二件事,鸡排店这活我不想干了,但是店里一时找不到人来接,我们不能马上就撂挑子,我和老板说了,我们干到春节后,帮他把最忙的时候度过去,”这时候了园子还想维持体面。她告诉男朋友:“然后我们就回家去吧,我想家了,你如果不想打工,想自己做点事情也行,我们就去找我爸,他这些年自己开店做生意的,让他带着我们一起做。过几年我们就结婚。”
园子从小被妈妈带着生活,和爸爸仅有逢年过节的往来,至于园子爸爸是做什么的,她男朋友从来没听过,此刻问园子,园子也讳莫如深:“你不要问,你要是愿意跟我走,以后就知道了。”
这是园子提出的原谅男朋友的前提条件,两条。第一条园子男朋友答应得痛快,这第二条却有些犹豫了,奈何园子口风很紧,态度坚决,园子男朋友见势,即便再不情愿跟园子回家,也只能暂时先答应下来。
“他为什么不想回家呢?什蒲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有什么前途啊?”李安燕问庾璎,“还有园子,又是为什么一定要回家呢?”
她没注意到,自己作为听众,已经在潜意识里替故事中人做选择了。
园子和男朋友的出发点不同,选择自然也不同。
园子男朋友是不想困囿在家,总觉得天高任鸟飞,二十几岁还有大把时间闯一闯,哪怕他没上过多少学,也没什么技能,但起码还年轻啊,说不定就能有些什么震古烁今的成就,说不定呢?
园子则没那么宽阔的想象力,也没有取用不竭的自信心,她是那样容易满足又乐观,她和庾璎说,她就想早点结婚,成家,再有个能够养家糊口的小事业,不用多么体面的,这样就很好了,就安稳踏实了。
“想要的东西不一样呗。就不是一路人。”庾璎这样感慨了一句,然后一顿,又改口,“呸,呸呸,谁和他是一路人,没人和他一路人。”
庾璎的反应印证了我之前的猜测,那个笼罩着灰霾色的猜测,只是我没想到,事实比猜测更加颠簸离奇。
园子原谅了她男朋友,两个人很快又恢复到了从前的状态,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好像之前的风波从未发生过。园子还是和以前一样,见人爱笑,常常来找庾璎说说话。
园子究竟在心底里有没有原谅对方,庾璎不得而知,至少园子表现得毫无异常,但,庾璎不行,她做不到,她说自己实在是个记仇的人,这会儿看园子男朋友,怎么看都不顺了。从前觉得他沉默内向,现在他的内向落在庾璎眼里成了阴鸷有城府,从前的踏实肯干,现在成了木讷,总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切都不一样了。
庾璎还因此得出了一个感悟,真正爱你、向着你的人,是无法接受你受一点儿委屈的,哪怕事情过去很久,连你自己都忘了疼,可还有人帮你记着呢,插/你的那把刀,有人一直存在心坎儿里呢。
我问庾璎,然后呢?
我再次暗骂自己那自虐一般的悲观态度,既然对结局有了心里准备,就想让它快些来。
庾璎看我一眼,说,快了,很快。
是真的很快,超乎意料的快。庾璎始终心存疑窦,她觉得动手这件事一旦有了第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园子和她男朋友的约定做不成数,园子的希冀定会落空,但庾璎没想到的是,这孙子竟然装都装不下去。
他们和鸡排店老板约好,忙完春节就走,可没想到就是春节这几天,庾璎开门倒垃圾的时候看见了,鸡排店门口排队的人看见了,街上买年货来来往往的许多人都看见了——今天单子太多,园子眼看档口前挤成一团,便催她男朋友干活麻利一点,不知道是哪个字哪个音节激烈了些,园子男朋友大概是觉得人前没了脸,竟将手里的铲子夹子一丢,当场发起火来,在大庭广众之下踹了园子一脚,园子猝不及防,躲避不及,坐在了地上,都还没回过神呢,发着愣,后来据门口排队的人讲,园子是被她男朋友捏着后脖颈拽起来的,整个人颠来甩去,险些被按进炸鸡排的锅里。
庾璎店里什么趁手的东西都没有,就把门口的拖把杆拆了,冲了出去。她一手拎着**的拖把杆,一手把吓傻了的园子护在身后,指着园子男朋友那张令人憎恶的黑脸放狠话:“我报警了,警察马上来。”
园子男朋友也不知是对着园子还是对着庾璎,总之说了句,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你去打听打听,我在什蒲混多少年了?你个外地的,找人弄死你!”
庾璎在吹牛。
她所谓的混,大概就是上学时不学习,和同学翘课偷偷去网吧和台球厅玩。
她只是想吓唬园子男朋友。
大家都看出她气势很足,她护在园子身前,同样瘦小的身板把园子遮了个严严实实,死死瞪着眼前人,一副镇守关前的架势,但大家也都看出她气势背后的空虚,因为往下瞧,一根拖把杆和四条细瘦的腿都抖得厉害。
-
庾璎原以为,她还要像上次一样花时间劝慰园子。
她甚至想好了,如果这次园子还犯糊涂,还心软,她就不管了,彻底不管了,各人有各命,况且她只是个外人,可却不曾想,园子这次很干脆,很果决,许是她也觉得不能再坑害自己了,也不能再辜负庾璎这样的义气与好心。
园子男朋友后来又给园子打过几个电话,发过几条信息,试图约园子见一面,好好谈一谈,园子都拒绝了。两个人的出租屋,园子也没有再回去过,那些锅碗瓢盆之类的日用品上次砸完还没来得及添置呢,这下刚好也不必费心,园子和相恋两年的男朋友分手,最终只收回了几件衣服和鞋子,用薄壳行李箱裹着,看着一团窝窝囊囊。
看到园子此番决绝姿态和可怜处境,反倒又有些心疼她了。
她问园子,你们在一起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他就没有表露出任何异常吗?她想说的是园子识人不明,就算是个小猫小狗养在身边,这么久也该知道秉性了。
园子想了想说,没有,倒也不算,我们本来就经常吵架,只是吵得急了,偶尔他推我一下,我搡他一下,就像这样。
她推了一下庾璎的肩膀。
“我没当回事。他毕竟是个男的,力气大。”
庾璎看着园子年轻的脸,心里好像水泥堵住了,她很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欲言又止。
“然后呢?他们分手了,园子就来你店里跟你混了?”
李安燕故意把“混”那个字咬得很大声,她也在笑刚刚那段故事里庾璎的鲁莽。
“是啊,我说过好几遍了,园子很聪明的,学什么都很快,我当然愿意教。”
李安燕嘲笑庾璎,庾璎就故意呛回去,她知道李安燕争强好胜。这大抵也算是小姑娘“事业心”的一种体现。
我是后来慢慢发现的,庾璎其人,其实最愿意成全,她今天接受了对未来满眼迷茫的李安燕,当初也是这样,接受了看上去走投无路的园子。成全别人的这个过程让她感到满足,生命力旺盛的人大概天性如此,她就想让自己埋在土里的那些根系更加强壮,铺张开来,托举着周围的枝芽一起。
园子好像吸纳了一部分力量与养分,很快就消化了这场挫折。
她问庾璎,店里还招不招人。
庾璎很讶异,园子应该是想回家的,然而园子坦诚,当时和男朋友一起出来的时候,家里是不同意的,是她执意如此,拗着家里人跑了出来,现在分手了,回去也不好看,那就既来之,则安之。
她也不想给庾璎添麻烦,就说,不必按照正常招工的工资,她以前没有做过这一行,当学徒,工资少一点是应该的,只要有个吃住就行。
庾璎说这倒是好办。我家里人都不在,就我一个,你在我家常住都可以,我还乐得有人陪我说话呢,至于学徒,我也没给人当过师傅,就尽量教,学成什么样子看你自己了。
庾璎还去隔壁面包店找了老板和老板娘。
他们前些日子就和庾璎商量来着,女儿佳佳大了,想找个事情做,本来想留她在自己家面包店,现成的人手,但佳佳实在不是做这个的料,在厨房三天就险些把烤箱给掂掇坏,夫妻俩头疼不已,就想着让她到庾璎这里来做些轻松的事,人不能在家里闲着,闲着就傻了。
庾璎当时以店里不缺人为由拒绝了,因为这行业远远不像外人想的那样轻松,不说要常年接触指甲油的微毒气体,碰上忙的时候,常常是一低头就是一整天,颈椎疼得钻心,一抬头眼前飘金花......这份辛苦,不是每个人都能吃的。
可是现在这样一来,庾璎收下了园子,就没理由不收佳佳了。
她和隔壁老板老板娘商定,就明天吧,明天就让佳佳来店里,我带着她。外面打工鱼龙混杂的,放心吧,在我这里,起码不会让你的宝贝闺女受什么委屈,谁知面包店老板反驳庾璎,不要顾及我们是邻居,你就拿出老板和师傅的态度狠狠训她!女孩子这辈子要吃的苦多了去了,吃下这一口,就能少吃别的一口。你教她!训她!
庾璎笑了:“行,那我可真不留情面了。”
就这样,庾璎的指艺缘开了两年后,迎来了人丁最旺的一段日子,由庾璎一个人支撑,变成三个人一起。
庾璎平时心宽,但干活时严谨细致,她从不藏私,只要是她会的,都尽数教给园子和佳佳。庾璎发现园子手巧,领悟能力强,像修指甲打磨指甲这种基础但必要的工作,她学得很快。
相比园子,佳佳就有些让人头疼了,庾璎有时看到佳佳修过的甲片,像小狗乳牙啃过一样,脸上便忍不住一阵抽搐,偏偏佳佳还自我感觉良好,她和庾璎和园子都不同,一看就是从小被家里人呵护着长大,这种被呵护的痕迹,是能从许多细节里瞧出来的,最明显就是眼睛里的清澈光彩。
再就是,佳佳每天都穿不一样的衣服,尤其喜欢浅色,喜欢打扮。我明白庾璎的意思,我是从外出上大学独立生活以后,买衣服时才开始学着思考喜好以外的东西,比如颜色是否耐脏,面料是不是容易打理,会不会起球......从前不用自己洗衣服的时候,是注意不到这些的。
庾璎觉得佳佳太娇气了,手也笨,不开窍,被爸妈惯坏了,有时候说话还太直,容易得罪人......但这些,她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光是看在佳佳每天早上带来的那些蛋挞和蝴蝶酥的面子上,她也没法说出口。
她试着给佳佳指派一些比较轻巧且不那么关键的活计,比如,检查哪些指甲油快空了,记一下,去找供货商下单,再比如,研究一下别家美甲店都是怎么做会员充值的,取取经,回头跟我汇报......
就这样,庾璎带着聪明的园子,还有看上去不那么聪明的佳佳,三个人相互摸索着,在狭小店面里由瓶瓶罐罐链接着,平稳居于一处。庾璎还想了,要是今明两年生意好,就把隔壁鸡排店也给兑下来,她现在光是看见炸鸡排三个字就犯恶心,再也不想忍受起酥油加热时那种腻歪的气味儿了。
园子的事情到这里,应该再无什么曲折了。有些沟沟坎坎过了就是过了,谁都有崴脚摔跤的时候,别时不时扒着伤口看,回头细细回味。
只有李安燕还在为园子感到不值。
十几岁的小姑娘,还没见识过时间纬度被拉伸的迅速与无情,觉得两年就已经算是很漫长很漫长了,园子两年的感情最终换来这样的结局,她替园子叫屈。
“镯子呢?不是还有个镯子吗?那个镯子她还给那男的了吗?”
李安燕好似忽然找到了重点。
对,还有镯子。
那个沉甸甸的足金镯子。
那是园子收到的见面礼,是未来婆婆给儿媳妇的。我和庾璎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我相信关于这件事,每个人会有不同的看法,还?还是不还?值不值得还?是不是心甘情愿还?
庾璎把问题抛给李安燕,她想听听年轻的李安燕,还没谈过恋爱的李安燕,她的答复会是什么?
李安燕说:“我还?还什么还?我要把那镯子卖了,然后用这钱打印小广告,曝光他的嘴脸,为净化社会环境做出贡献!我要让他这辈子都找不到老婆!”
我和庾璎都笑起来。
这是李安燕的选择。
其实当时,庾璎也问过园子,园子的选择是:“我说要把镯子还他,我们以后没有关系了,我不想欠他的。但他没要。”
园子的男朋友,或者说,是前男友,这一回离开得倒是干干脆脆,他没脸再求园子原谅,也没有收回那个金镯子。他告诉园子,他走了,他打算去别的城市看看发展机会,最后的最后,他对园子说对不起。
园子盯着那条信息呆了很久。
庾璎不知道园子在想什么,她只是有些隐隐的庆幸,替园子庆幸。至少,两个人没有真的谈婚论嫁,事情没有走到难以挽回的那一步,至少不是一场空,至少,园子手腕上还有个足斤足两的金镯子。
庾璎劝园子,别想太多,他既然给你你就好好留着,不喜欢了卖掉都可以,把钱存起来。这可是实实在在的。
园子说她明白。
只可惜的是,这份实在没有在园子手里停留太久。
是佳佳,有一天偷偷来找庾璎咬耳朵,说悄悄话,她说:“姐,我发现个事,园子姐的那个镯子,好像是个假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透明胶和金镯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