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迟了一步,在门外轰然作响。大汉站起身来,对范移怒目而视:“兀那小贼!你自己贪利做贼,为了减刑,就要凭空污蔑别人,还是个弱女子!你这人可还有半点良心!”
范移得意洋洋地一叉腰,说道:“哪里是污蔑,是俺亲眼见闻,不信,你就叫你婆娘跟俺对对!”
胡帨袖着手,连连点头:“货真,价实,请张大人定夺!”
张朔抬手止住他俩多话,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们两个,先说来姓甚名谁,原住何处,去陕州做什么的,如何离了家。”
大汉与女子对视一眼,忍下怒火,拱手道:“小民崔临,这是拙荆陈小璇,我二人就住上谷镇内,小民原在梁氏武馆教拳,因和总教头起了冲突,叫给辞退了,左右在上谷待不下去,便想着去陕州投奔亲戚去的。”
张朔说道:“哦?是什么冲突,牵扯几人,为何待不下去,又投奔什么亲戚?”
崔临不敢直起腰,就着拱手的姿势继续道:“小民与总教头一向性子不合,平时就总争吵,这回他……他说些拙荆的坏话,小民着实忍不下去,想同他动起手,却被制住了。总教头这才辞了小民。”
那叫陈小璇的女子咬了咬嘴唇,别开头去。这事提起,对当事人而言确是不堪回首,张朔却眯着眼睛仔细打量她,摆摆手指,叫崔临继续说下去。
崔临只好继续道:“小民有个表舅在陕州,家中有几块地,小民想着,怎也比留在这儿继续受气好。”
张朔嗯了一声,也不作评,又指着那陈小璇说道:“你呢,离镇之前,又在作甚?”
陈小璇站起身,低着头回道:“自是收拾行装,准备远行的。”
张朔冷冷道:“从上谷至此,要不了一个时辰,你们酉时末才到,雨可是未时正就下上了,若不是事出匆忙,怎会和此二贼一般,连斗笠都来不及带?”
陈小璇额角有冷汗,急道:“那是……我……”
“够了!”张朔喝止了她,指着范移道,“姓范的,把你所见一一如实说来,我自有判断。”
范移嘿嘿一乐,搓动着双手,描述起自己所见来。
今日自未正后就下起雨来,初是小雨,没过几刻便暴雨如注,街上早没三两行人,铺子酒楼也都早早关了张,整座上谷镇在雨声中显得格外萧索。
雨大,天色便沉,街巷里影影幢幢,黑黢黢的,只见两个鬼祟人影冒着雨,分外熟悉路线地向前溜去,正是范移和胡帨。
他俩才见了镇东贴的通缉,便盘算着趁雨从北门溜走,山西怕是回不得了,不如向东北去,到幽州快活一阵。
可刚穿过几条街,路过了顺合楼,两人又顿足了——这顺合楼是镇北的一座酒楼,据说原先十分红火,现在虽不至门可罗雀,却也生意平平,眼看着这大雨是没人肯来的了,小二唉声叹气地关了门落了闩。
二人对视一眼,本不欲多事,便继续赶路,谁知绕到后墙,却听见有人争吵,那男声说:“你这恶逆之人,满天正经的不干,跑来对什么账,竟气死了你老父,实在不孝至极,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女儿!把刀放下,我要扭你去官府,叫老爷判你个凌迟处死!”
随后又是个女声道:“姓何的,你当年流落至此,是我爹好心收留你,还把我姐姐嫁给了你,到头来,你竟是这样对我爹的,还要颠倒黑白,把事情扣到我头上!好啊,原来你谈续弦时,就想好了夺我家财,我爹竟救回个仇人来,你站住!”
这女子声音特别,稍显低沉,却不难听,叫人印象深刻。但现在显然不是个欣赏的好时机,因为紧随其后便是一声男子的尖叫,那叫声惊恐绝望,带着一股令人心寒的尖锐。
一个人只有将死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他们心惊胆战地在外面等了片刻,瓢泼大雨中,一个模糊身影跑出后门,朝着另个方向去了,门都没来得及关。他俩壮着胆爬上墙头瞟了一眼,那账房也没关门,里面可不得了,赫然躺着两具男尸,一具趴倒在桌边,另一具则仰倒在门口,胸前插着一把剔骨尖刀!
范移说道:“一定是她杀了她的姐夫!”
胡帨跟道:“千真,万确!人心可畏啊!”
范移又说:“俺寻思,她那老父也定是她气死的,不然,她反驳时不会不提起,她老父方才到底跟谁在一块儿!”
胡帨紧捧道:“有条,有理!实乃推理之才也!”
这听着像个很合逻辑的故事,但要说破绽之处,确也是有的。李叹风边听边偏头去瞧宁无惑,那张灵秀的脸上到底浮现出一线疑虑。他对自己这位老友的侄儿时常有带孩子般的心态,便笑问道:“想到什么不明白的了?”
宁无惑沉吟道:“他们已在镇北,既急着出北门,原都经过了酒楼正门,又怎么会绕去后墙的?”
原来还是思及路线和用时,他对这些倒是在意得很。
李叹风心中一乐,还没开口,那头范移脸都僵了,忙道:“这个……自然是绕着小道走,不知不觉就……”
胡帨也赶着道:“正是,正是,赶了巧儿了!”
李叹风等他俩忙叨完了,才笑道:“鸦门有句话,叫‘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这大雨滂沱,又左右无人,说不得是他二人偷瘾犯了,特地绕去的。”
范移唉哟一声,苦着脸说道:“亲爷爷,俺求您了,少说两句吧!”
胡帨也愁眉苦脸,偷偷地瞟张朔难看的脸色,接道:“没有,不曾!哪有这般的事呢!”
李叹风笑吟吟的,倒不再说了。宁无惑仍是若有所思的模样,一双亮盈盈的杏眼里映着火光,望向陈小璇双手。
张朔浓眉紧锁,说道:“还说什么第一回偷,我看十一回都说少了。”范胡连忙告饶,张朔也不顾,指着脸色惨白的陈小璇道:“他二人这样说,你可有辩解的?”
陈小璇紧咬牙关,目光一凝,豁出去了似的,对张朔道:“他二人全是胡说八道!张大人,我方才确有遮掩,可他们谎话连篇,一句实的都没有,你老千万为我做主啊!”
张朔道:“事情如何,你细细说来。”
原来,这日雨太大,顺合楼的掌柜陈枕海索性叫小二闭了门打扫,自己到了后院账房去,这时人还是好好的。陈小璇去添了回茶和灯油,陈枕海就叫她回屋了,她心想回去又没事可做,那什么女红又无聊,还不如陪爹看看账本,就赖着不走。
大女儿前年病逝,小女儿体贴,陈枕海也就没真的要赶,便一边对着账,一边闲聊几句。没过多久,那大女婿何白就推门进了来,说是要与陈枕海有事相商,叫陈小璇自己找事做去。
这何白原先不是上谷人,只是被陈枕海瞧着可怜收留了。他人还算周正,又没有家室,在顺合楼帮了几年工,陈枕海将他招了赘,做自己大女婿,一家人还算和睦。可惜大女儿去得早,没留下子嗣,这何白本就不甘为赘,眼看着顺合楼生意渐差,就有了歪心思。
他接管了酒楼大部分事宜,先是说想要续弦,又时常的对陈小璇动手动脚。陈小璇素来对他色厉辞严,却因为生意已多要仰仗何白,便不敢对爹说,只是就忍了。这次见他要与爹议事,心里不大痛快,但还是出了门,到隔壁厨房去弄些吃的。
可谁料,还不出一刻,账房中就传来争吵声,她正犹豫是不是该去劝劝,争吵声却在一声暴喝后戛然而止。她一听便觉糟了,竟忘了手中还提着刀,赶忙到账房去瞧,谁料陈枕海已栽倒在桌边,气息全无,何白在一旁呆滞而立,忽然对她怒吼道:“都怪你来对账,气死了你老父!”
陈小璇一时慌张,头昏脑热,也不知说了什么,但只道不能叫何白跑了,提着刀比划。何白扑上来夺刀,她既怕伤人,也怕伤己,刀尖竖着,在争夺中,居然意外刺进何白胸口。
事已至此,悔也晚了,可她本无意杀人,又是个弱女子,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才匆匆去找了崔临,合计一走了之。
张朔听罢,两眼一眯,对范胡二人说道:“你们方才说见小二闭了门,就绕去了后墙,立刻就听到了男女争吵;可这陈小璇却道,闭门后过了一刻,才出了事情的。你们可当真说了实话?”
范移抓耳挠腮,心虚道:“雨太大,俺也弄不清走了多久,绕了多远,兴许是一刻,唉呀!俺记不清了。”
胡帨也道:“雨也,迷也!此雨甚大,人岂能不迷乎?”
张朔又对陈小璇说道:“他二人主张,你称何白为仇人,还令他站住,你自己却说,你无意杀人,是那何白自己撞在刀上的?”
陈小璇似是察觉了宁无惑的视线,手缩回衣袖里,捏着袖子边擦了擦眼泪,泣道:“大人明鉴,我一介女子,又哪敢提刀杀人?都是那何白要夺刀害我,我也没料想……”
她泣不成声,转头倚在崔临怀中。崔临抱住她,脸上也是疼惜神色。
张朔盯着他二人,又道:“崔临,当时情形如何,她又是怎么对你说的,且一一道来。”
崔临惹了武馆的教头,丢了活计,一时只能待在家里喝点闷酒。酒正倒着,陈小璇却伞也不打,**地跑回来敲门。
他吃了一惊,因为他家与顺合楼近,陈小璇平日里就常回去帮帮忙,孝敬孝敬父亲,今日也和往常一样,可不知怎的,竟然如此惊慌失措地回来找他。
进了门,他本想叫人去擦洗干净,陈小璇却说:“姓何的与我爹争论,推了我爹一把,叫人跌死了。”
崔临大惊失色,欲出门报官,陈小璇又说道:“我听见他二人争吵时正在厨房,没察觉拿了刀赶去,等到时我爹已经没气了,姓何的想夺我的刀,不小心撞在刀尖,也没了命。这可如何是好?”
此时若两人都惊慌失措,就再也没办法了。崔临强自镇定,说道:“姓何的也就罢了,你爹的尸首万不能就那样摆着。这样,你照原路回去,佯装一事不知,我过去查看后打点小二,叫他收敛了尸首,就称暴病而亡,下了葬也就没事了。”
陈小璇咬牙说道:“世上哪有包得住火的纸?姓何的身强力壮,怎么可能暴病?我说自己无意杀人,怕也是没人信的了!”
崔临叹气道:“罢了!我本也在此混不下去,不如我们就趁早逃了,隐姓埋名,也不叫人知道。”
张朔冥思片刻,说道:“那何白,可是与你二人素有矛盾?”
崔临代陈小璇应道:“他本该感恩于岳父,却居心不正,可怜我那老岳父用人不疑,真把顺合楼交给他管,酒楼的生意这才逐渐没落。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又瞧上了别人家小姐,还总对拙荆……唉!我这一家,我岳父一家,都叫他害惨了。”
他说到后来,竟也眼眶发红,声音哽咽。范胡二人面面相觑,听得怪可怜,八成那总教头找茬,也是因为这姓何的对陈小璇猪油蒙心;人只要一起怜,脑子里就要帮忙找补,范移竟开口道:“哎哟!那姓何的真不是东西,死了也活该!”
胡帨应和道:“狼心,狗肺!有恩不报,实乃小人做派!”
僧人却叹道:“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宁无惑目光闪动一下,看向李叹风。他们两个与僧人是同这案子没有牵扯的,僧人似是倾向于相信崔陈的说法,但他倒觉得事情还有蹊跷。
若去陕州寻亲,听见快剑门护短之事,怎会那样激动?要真的久有积怨,凶器拿在手里,还能不能分清有意无意?这“弱女子”见连死两人,急着回去找丈夫,居然一瞬间就能想好后路,劝丈夫一同逃跑?
李叹风这次却没有劝他,只是静静地回望,似乎无论他是否出声质疑,都不会再反对。庙内泣声凄惨,庙外雨声如雷,宁无惑凝眉深思,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张朔叹了口气,道:“顺合楼,我虽听过,却没去过,只道近来生意确实不好。”
陈小璇埋在崔临怀里,闷声说道:“何白偷奸耍滑,不止饭菜缺斤少两,还在戥上做手脚,好多讹些钱财……我几次说与爹听,他都偏偏不信!”
张朔道:“是了,生意人最忌讳的莫过于此,难怪没人去了。”
陈小璇又道:“我回去帮工时,他还……还言语轻薄,把我当做他囊中物一般,实在下作!”
崔临听到这里,不觉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起,显然是忍着怒气。
事已至此,众人多听信了他二人的说辞,陈枕海与何白因生意的事争吵,何白搡了一把老人家,没料到磕在地上死了,陈小璇从厨房来,手里忘了还拿刀,两人本就不合,也吵起来,抢夺之间,刀子不慎扎进何白胸口。
这个何白忘恩负义,又奸猾贪色,就是平白死了也大快人心,更何况他杀了陈小璇的父亲,她为父报仇都说得过去。可张朔在此,既然听了这案件,又怎么能不把人扭送回衙门呢?
范移忽然道:“这位嫂夫人,实在对不住了,俺的确是想偷你顺合楼去的。”
胡帨明白他意思,立刻道:“雷声,雨声,掩人踪迹也!”
张朔立即将目光转到他俩身上,范移断然喊道:“死穷酸!”
那瘦竹竿似的胡帨竟然伸手一捞,提住范移腰带,身形似电,砰地弹出了门去,登时消失在大雨之中了!
张朔脸色一肃,大声道:“尔等小贼,安敢潜逃!”回头对李叹风急道:“这位兄弟,我去追那两小贼,你务必看好此二人,我这就回来!”
说罢,他捞起斗笠戴在头上,一把拉开残破的木门,大步追了出去。
雨水被风吹进庙中,两堆火飘飘摇摇,映得影子也摇摇晃晃,不知身魂何处了。
真相究竟是不是这样的呢?:p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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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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