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血淋淋的伤口,施暴者却尝到一股酸涩的快意。
当年的事情,薛云不是不恨的。
恨谢泓衣,既不肯好好居于云上,又不甘于零落成泥。仿佛唾手可得,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为什么,凭什么?
谢泓衣从来也不理会他的狂态毕露,颈项低垂,面容被黑发遮挡了大半,几乎昏死过去。
影子挣扎着,要变成一袭纯黑的纱衣,却很快消退了。
火绒衣的光芒,太暗淡了,勒在皮肤上,不足以照亮什么。
这也就意味着,黑暗中,炼影术失效了。
薛云大笑起来,体修那张冷硬而桀骜的面容,竟旋起一枚歹毒的梨涡。
“专门替你织的衣服,重温旧梦,嗯?”薛云勾住火绒衣,亲亲热热道,“高兴得连血肉泡影都用不出来了,你这么喜欢,也不枉我耗了这一张无光符。”
谢泓衣神智极为混沌,却抓住了一个耗字。
既然是难得的符……便有耗尽的时候。
来者不善,必须拖足时间,捕捉反击的机会!
谢泓衣低声道:“你到底是谁?”
“我?”薛云笑吟吟道,“贵人多忘事,你见过我无数面了呀,小殿下。你抚顶的病鬼是我,你布施的乞儿是我,为你拾灯笼的小童是我,在你身边,替你翻书的宫人也是我!”
埋在心中多年的往事,每一个字都像掺着碎瓷,一嚼一口血。
金多宝那道乐极生悲符,落偏了。
靠墙的老乞丐翻了个身,衣衫拱起,钻出了一个癞头的小儿。
那小儿两只大眼睛里皆是仇恨的凶光,趁老乞丐睡熟往外钻,却被符咒砸了个正着,惨叫了一声。
老乞丐睡眼朦胧,抓住小儿脚上的草绳,照头往地上一抡,塞回黑布口袋里,拄着竹杖,一瘸一拐地去了。
何谓乐极生悲?
那一道符咒的效力出乎意料,竟能交换魂魄!
前一刻还沐浴更衣,一只脚踏入仙途的薛公子,再睁眼时,已落入了地狱。
他被塞在一口小缸里,同许多血淋淋的剥皮怪物挤在一处,一根石杵迎头捣落,逼它们向缸底的小口钻去,稍慢一步,便被砸得脑浆迸裂。
哪怕什么都不知道,薛公子依旧连踢带咬,凭一腔求生的横劲挤到了最前头,等挤出缸外时,剧痛几乎活活抻长了他的骨头。
不是错觉,浑身的烂皮都被扯干净了,手足被拉长到了极致,十根红鲜鲜的指头才映入眼中,他大叫了一声。
与此同时,一条滚烫的猴皮向他迎面扑来,才一触及他血肉模糊的身体,便如蚂蟥一般猛烈抽缩起来,将他死死包裹在内。
这是什么东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做噩梦么!
他痛嚎出声,两眼发黑,只听到了老乞丐的声音。
老乞丐抓着他筋骨尽断的四肢,掂了掂:“不错,缩骨如泥,是个好苗子。”
那之后,薛云受尽折磨,才弄明白这一句好苗子意味着什么。
这老东西是个耍猴人,以掘墓为生,弄到了一手名为“猴盗”的邪术,能炼成猴奴,飞天遁地,无孔不入。
寻常的猴子,还不够聪明。
耍猴人弄来小儿,剥了皮,碾碎骨头,再披上活剥的猴皮,炮制成半人半猴的怪物。
猴皮怨气甚重,一心绞杀,小儿则痛不欲生,拼命挣脱,被挤得软烂如泥,从此,就能在各处窟窿里钻进钻出了。
起初是水缸,后来是瓶瓮,渐渐是笔筒……换过几身猴皮后,小猴甚至能钻过指头粗细的翎管!
耍猴人吹吹打打,走街串巷,掠来一个又一个小儿,留下满地剥皮猴子般的尸体,薛公子一次次从同伴的尸首中钻出,癫狂地冷笑。
忍耐一时罢了,等我出来——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么?
辉阳郡主的独子,沧州境未来的侯爷,羲和舫来日的入门弟子。
肩膀上隐隐作痛的印记提醒着薛云,不过是一场邪术幻梦罢了,肉身一定还好端端地待在府中,羲和上使一来便可破除。
臭耍猴的,等他挣脱这幅壳子,一定要把这老东西的皮撕下来,一尺一尺塞进肚子里去!
像他这样的人,与生俱来的傲气便是梗在腔子中的一根脊骨,越是痛苦,越是顽强。
如此酷刑折磨下,修成猴盗的小儿,一共有了五人,平日都缩成拳头大小,倒挂在耍猴人恶臭扑鼻的胸肋间,被驱赶着做窃贼。
薛云从不把同伴当人看。凡人披了猴皮,就是一辈子的畜生了,岂能同他为伍?
但很快,新的厄运又降临了。
几个猴盗中,他忍痛的本事最强,也最擅长缩骨。可长年的养尊处优,让他的手足不甚灵便,偷来的东西总是最少。
耍猴人阴毒的目光就落到了他身上,随之而来的便是疯狂的折磨。
针扎、鞭打、拧断手指泡进化骨水里,诸般酷刑一一用尽。每次他被塞进墓穴里,刚摸着什么东西,那四只该死的猴子就结成同盟,吱吱大笑着,一拥而上,撕扯他的皮毛,掰断他的指头,把珍宝掠夺一空。
末了,还在耍猴人肩头坐成一排,吃着新鲜瓜果,啪啪甩动着尾巴,指着正受折磨的他哈哈大笑,有如真正的小儿看一场残酷猴戏一般,眼光里都是纯粹的恶意。
畜生终究是畜生!
薛云极尽隐忍,牙齿都生生咬碎了,只等着捏断它们的脖子。
某一日,耍猴人突然心情绝佳,向猴盗们抛了一把瓜果,其中腐烂生蝇的一只,照旧砸在薛云面上。
“长留的灯影法会,怎么能不去看看?”耍猴人不断抓着身上的虱子,龇牙而笑,“长留的帝陵里,总该有些拿得出手的宝贝吧?”
几只猴子吱吱应和,它们已经忘了如何开口说话了。
“排几出猴戏,跟着天夷乐师蒙混进去,得足够讨喜才行,灵猴祝寿?五子登科?还得扯几身衣裳……”耍猴人嘀咕着,拿竹棍在地上胡乱拨划,忽而以目光扫向薛云,脸色阴沉下来,“三郎,你得学会当只猴子才行啊。”
薛云正将烂桃子踩在脚下,突然被一把抓起,拉扯着身上的猴皮。
猴皮已长得很结实了,稀稀落落的毫毛,从皮肤底下钻出来,和穿针引线无异,将他同这一身畜生皮越缝越紧。
——笑话,我堂堂薛氏王孙,你教我当猴子?
——我是个人,凭什么要当一只猴子?
——我怎么可能是一只猴子?
——凭什么,凭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是一只猴子!
驯人为猴的过程,他记不清了,是一片混沌的血腥。
耻辱比剧痛更能碾碎他。
忘了怎么行走,忘了怎么咀嚼食物。在被打断脊骨后,只能拖着小车,驮着四只猴子作出杂耍的把戏——我站不起来了,我站不起来了,我说不出话,只会像毛畜生那样尖叫嘶鸣,我的脑子……
在又一次被饿晕后,薛云闻到自己身上的恶臭。
他快要死了,猴皮上爬满了蛆。
幻术始终未被破除,他到死也仍是一只臭气熏天的猴子。
“要死了啊,”耍猴人眯着眼睛道,依旧是一段熟悉的凶光,两只枯瘦的膝盖夹着他,“看来是扮不成五子登科了,脑子里的猴髓,不能浪费了。”
我又不是猴子,怎么会有猴髓。只管挖开我的脑子去看,不一样……不一样!
“啊啊啊啊啊!”
剧痛炸开的一瞬间,肩膀上沉寂已久的印记忽而滚烫,他的神魂像被一把抽了出来,带着无尽的轻盈和松快,向云霄冲去。
乐极生悲,否极泰来,悲喜萦转!
在痛极的一瞬间,乐极符将他抽了出来,抛向了这地方最欣喜若狂之人。
长留宫的灯车凌空而行,莹莹光转,天地澄清,蛎镜车拖曳着半透明的白练,信众们欢欣若狂,拼命亲吻着它投下的淡影。
素衣垂绦,能抚平困厄,消解一切苦楚。
灯车里十七岁的太子谢霓,目上笼着素白丝绦,衣衫在风中轻盈拂动着。口中每念出一字祈福的经文,便有一缕清凉的灵风萦绕众人。那是长留灵脉每年一度的赐福。
浑身恶疮的男子趴伏在地上,眼看就要烂在泥中,忽而身体一轻,被一股微风搀扶到半空中。
难以言喻的空灵香气直接钻入脑髓深处,还有侍女悦耳的声音。
他根本没听清她们说了什么,脑中浑浑噩噩地悟得一个念头——他被选中了,今岁的素衣抚顶选中了他。
双足踏在灯车边上,蛎镜车薄透得如春冰,许多暖融融的光笼罩着他,霎时间百通全消,漫世界的光华汇于一身。
还有太子发上的符钗,长长的素白丝绦就在如瀑黑发间,向他拂动,他根本不敢抬头,整个人都已腾飞在万丈高空上,全不知肉身为何物,直到那只微凉如玉的手,三指执礼,向他额心轻轻一触。
谢泓衣初次施抚顶礼,自然全神贯注,手诀变幻间,并未察觉眼上的素纱被风吹开一线,滑落下去。障面的术法随之动荡,清光一现,惊鸿一瞥。
魂飞魄散般的极乐中,薛云霍然睁开了双眼。
那一只手抚在额心,那个人倾身而下,黑发在灯火中极尽莹灿,周身如披着淡金色的曦光,却也盖不过那双眼睛万分之一的颜色,仿佛无边业海中得见慈航。
素纱朦胧间,薛云听见他的声音。
“灵籁无终,今岁长宁。”
极度清凉的慰藉,灌顶而来。
若说上天何曾垂怜于他,应是这一刹那了。
也仅有这一刹那,在这短暂登临的乐极上,薛云肩头的印记阴魂不散地狂闪,扯着他,一把掷下云端,又是耍猴人身上扑鼻的恶臭,贯顶而来的剧痛。
“啊啊啊啊啊!”
为什么让我遇见他,为什么不让我死在他面前,为什么要让我回来!
心绪骤起骤落,薛云齿关剧颤,有无穷无尽的往事要向眼前人倾吐,却未免太像摇尾乞怜。
他知道,谢泓衣一个眼神都不会施舍给他。
果然,谢泓衣毫不理会,只是道:“是谁把你放进了天火长春宫?”
薛云暴怒道:“你不问我么?你不问我见过你多少次,在什么时候,为什么会在你身边?”
谢泓衣道:“你不敢说。”
薛云涩声道:“好,你一心惦记着天火长春宫,是食髓知味了吧?我和那些蠢货不一样,我想来,便来了。喔,你还不知道,你那好姘头单烽,差点也成了其中之一吧?”
谢泓衣眉心微蹙。
单烽两个字的出现,让他当即意识到,自己已经触及到天火长春宫里更深的东西——到底是谁?为什么?一次又一次被灌注真火,剖腹取珠,数不清的火灵根真元在他腹中被淬炼为丹,又流向了何处?
眼前人癫色毕露,就快失控了,他必须再推一把。
“是么?他不像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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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眉间孽灯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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