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滴眼泪掉下来,众人无不悚然,隔着这么厚的箩筐,都能看出楚鸾回面色煞白。
他都站不稳了,深吸一口气,抓过一支画笔,蘸了满满一笔绿色,在纸上挥洒。
都悲痛欲绝了,还想着画画?又在闷着什么坏主意?
燕烬亭道:“你……”
楚鸾回头也不回,呵呵地笑道:“你们的坟头草。”
燕烬亭道:“没娘的孩子像根草,你也……”
“燕紫薇,你好狠。”单烽道,“别骂了!”
燕烬亭迟疑了一下,又张开了嘴,那两道分岔的舌头果然不是幻觉,正蛇一般狂甩着信子,不知要把毒液喷到谁脸上去。
单烽给百里漱递了个眼色。
百里漱严肃地点点头。
二人分头包抄,单烽眼疾手快,一把扳过燕烬亭脑袋,拿胳膊肘牢牢制住:“快,歧人舌的解药!”
如此良机,百里漱却呆在了原地。
“干嘛呢?找药啊。叫什么拔舌草!”
百里漱哭丧着脸道:“我忘了,拔舌草是什么?”
说话间,燕烬亭的舌头又飞舞起来,冷冷道:“白痴。”
“呜哇——”
单烽道:“别嚎了。那就剪子。”
燕烬亭轻微地摇摇头,举起手,示意他们看自己袖口的血。
这下百里漱倒想起来了:“没用的,燕真人不是存心的,他刚刚都拔了好几回舌头了,可一转眼又长出来了。”
“拿石头堵上?”
“它们还会钻洞!”
“打晕?”
“那舌头就更肆无忌惮了,还说梦话,单前辈,你不会想听的。”
单烽心道,见了鬼了。谁能想到平平无奇的歧人舌,能这样厉害,就怕把楚小白脸给气急眼了。
单烽力挽狂澜:“楚鸾回,你既然问自己是什么,你绝不是黑心笋妖!”
燕烬亭赞同道:“歹竹出好笋。”
楚鸾回一手挠了挠竹篓:“呵呵,我是好笋?是该长得快些。”
话音刚落,满地笋芽便如遭了春雨一般,窜出数丈,把画室都捅了个对穿,竹林密得跟箭垛子似的,竟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单烽道:“你这样玉树临风,怎么会是妖精?”
楚鸾回晃了晃脑袋,燕烬亭便道:“他说你是个油头粉面的妖人。”
当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楚鸾回脑袋上的箩筐噌的一声,蒙上一层油亮的白蜡,身形也随之暴涨,指爪上渗出惨碧光华,不知是何等剧毒,铁笋上立时渗出一层碧绿黏液。
燕烬亭道:“还流口水。”
单烽朝百里漱道:“我拖不住了,你快找!”
百里漱道:“啊,啊!我在找呢,这儿……药鉴……拔舌草,原来是这个!”
又一阵鸡飞狗跳后,单烽把燕烬亭按在原地。
百里漱手持拔舌草,两下捻成绳圈,二人如套蛐蛐一般,分头逼近。
燕烬亭也足够配合,架不住嘴里那两根分叉的舌头翻涌不休。
“你这准头,换我来。”单烽夺过绳圈,一套,“中!”
绳圈稳稳地套中了一根舌头,唰地一声抽紧了。百里漱抱着药鉴,手忙脚乱地往燕烬亭面上洒药。
眼看黎明在即,楚鸾回却在潇潇的竹叶声里,叹了口气。
“你们各执一词,我更不明白了,我到底是草木,还是人?”
燕烬亭挣扎着道:“你没有爹妈么?”
楚鸾回恍然大悟道:“是了,人有亲眷,我该去问他!”
他双袖一展,如白鹤般掠向窗外。
那头上的竹篓终于被吹落在地,露出一张俊逸面容来,却是苔藓丛生,双目之中碧光闪动,眉势斜挑,流转着一股冰冷的邪气。
单烽心中突地一跳。
这家伙向着草木精魅的方向一去不复返了。草木无心,修成精魅的极其罕见,大多混沌无知,只知道绞杀同类,为祸一方。
楚鸾回口中的“他”,又会是谁?
秘境里能讨封的,总共只有这几个人。跟着楚鸾回,不愁找不到谢霓。
单烽当机立断,指挥百里漱,将一根寻踪草抛到了楚鸾回身上,又把拔下来的歧人舌一扔,两股鲜红的小蛇弹动了几下,变回了画纸。
“我走了,”他向燕烬亭道,“薛云那头,你看着点。”
燕烬亭道:“他哭着去找金多宝了。”
单烽心不在焉,直要追出去,听到这句话,身形一凝。
金多宝久无音讯,和薛云这两个字凑在一起,却给人以微妙的不祥感。
薛云、哭着、找爹?
他强行压住躁动,把小还神镜往半空中一抛。
就看一眼,只要死胖子平安无事——
铜波闪动,映出的却是一口窄小的铜缸。
薛云双手撑在铜缸边上,耸肩低头,眼角鼻尖还残存着一片赤红,明明身在水上,却怨毒得有如水鬼。
金多宝呢?
“死胖子,”薛云幽幽道,“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进羲和舫那天,你把这只手按在我头顶上。他们都说我一眼就被首座看中,抚顶传功,是天大的福气,是么?”
薛云唇边泛起个梨涡,一手伸进水缸里,扯出一只青黑肿胀的手掌来。
“枉我做了多年的噩梦,风水轮流转啊,师父。”
操。
金多宝在缸里!
单烽和燕烬亭对视一眼,二人皆是面露凛然之色。
“角落有一片鬼松林。”燕烬亭道。
悲泉畔,鬼松林。
十几株老松,骨硬如削,却阴阴地撑开了半里巨伞,抬眼望去,但见松涛耸动,散没在漫天黑云里,有一阵没一阵地哆嗦着,比起风声,更像一种阴冷的预感。
只有影蜮虫穿过的地方,黑松针漏出一张张小小的光网,才显出它们深不见底的全貌。
薛云如有所感,抬头盯着那只小虫,将小还神镜挥灭了。
他从缸里抽回手,勾着一颗猩红的玛瑙髓,一股血水沿着手臂淌落。
缸里的酒水没能完全淹过金多宝的脑袋,口鼻还露在外头,眼窝里都是急促搏动的血水。
不管看多少次,金多宝眼里的神色都让他觉得很可笑——
这死胖子,哪来的脸,演这一出庄严悲悯?仿佛被泡在缸里骨醉的另有其人。
薛云道:“装什么,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吧?当年那一道乐极生悲符,就是你下的,害我做了那么久的猴子,怎么,转头解了咒,就来做好人了?”
金多宝的眼珠突然转动了一下。
“你把我弄回了羲和,翻手为云,好容易啊。”薛云很淡地笑了一下,道,“可是又有什么分别?
“人人都说薛家的王孙疯了。多亏了你那道符,我做了猴子,那只猢狲却占了我的皮,顶着我的脸,在地上捡烂果吃,爬上酒桌扪虱子,甚至撕扯女宾的衣裳!”
金多宝喉头格格作响,脸色扭曲,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我娘倒是爱我,还肯那猴子抱在怀里,却被抓烂了脸。
“辉阳郡主,整个点沧州最美也最风流的女人,你说她怪不怪我?
“那天我神魂归位,挣开链子,要从房里逃出去见她,告诉所有人我回来了,忘了怎么说人话,比比划划总成了吧?
“可我越是比划,他们越是见了鬼似的大叫,还拿棍子赶我,为什么?是我,我,薛云!他们怎么就瞎了眼的认不出来?那一双双眼睛,怎么就像看着畜生?直到我照见了镜子。”
薛云低头在水面上照了一照,脸上痒丝丝地长出猴毛来了,他却咧嘴一笑:“原来那一路,我都是爬着走的。”
他回不去了。
哪有那么多一笔勾销。
所以他后来在那种污秽地方看到谢泓衣,才会那样快活。他就是一团摔在地上的烂泥,他也有自己的锁骨菩萨。
金多宝吃力地抬起手,薛云猛地往后一缩。
猢狲怕棍棒,怕铁链,他却怕金多宝惺惺作态的触碰。
就是怕。
哪怕情形逆转,如今的金多宝已毫无还手之力。
他甚至可以用尽一切歹毒手段,把对方的肉一片片割下来。
但他心里还是狂跳,每一条肌肉每一根骨头都拧在一起发抖,仿佛前爪探在薄冰上。明知要踏空,又不知什么时候会踏空,百爪挠心处,恨不得破罐子破摔,一头撞下去算了。
这么多年来,拴在他脖子上的那根草绳,就从来没解开过。
拜入师门那天,金多宝那只宽厚的胖手罩在他脑袋上,用力揉了一揉,传授他少阳剑诀的心法。
他还能清楚地记得对方那个圆下巴,一层扒着一层颤动,眼睛望下来,像是布施的弥勒,那点子居高临下的悲悯差点没让他吐出来。他妈的恶心的死胖子,装什么?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徒弟了。”金多宝拍着他的肩,哈哈地笑,“少阳剑庐没有别的规矩,你师父我也没旁的本事,只能罩着你,敞开了去快活。”
薛云当时没有说话,眼珠转动。
他想,快活?是该快活,吃了那么多苦,是我应得的。眼前所谓的逍遥快活,能抓住么?
金多宝咽了口唾沫,状似无意道:“入我这一脉的,都跟我姓金,法名我都算好了,无焰两字正合适。”
薛云沙哑道:“我姓薛。”
金多宝顿了一下,道:“姓薛也很好。”
薛云盯着他,咧嘴一笑:“我做什么都可以?”
凡人所能想象到的,至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势,在这样名门大宗的修者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漫长的寿元、登临绝顶的快意、世俗规则之上的超然,会让人泛起淡淡的懒倦。
想要什么呢?
金多宝献宝似的,给他讲天下九境的修者势力,讲羲和是何等的煊赫名门,讲各峰首座的赫赫威名,千方百计在他面前自抬身价。
薛云漫不经心地听着。
伴随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寒战,他突然意识到,此前想都不敢想的念头,竟然有了可能。
他的小太子。
想到那个人,他整颗心都晃了一晃。
再没有云泥之别,只要他把自己的畜生习气藏好了,堂堂正正地出现在那个人面前——
薛云霍地抬头道:“送我去长留。”
口若悬河的金多宝顿住了,斟酌了一下,道:“你在长留有交情?”
薛云回魂后就始终被关在房里,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恨不得飞过去才好。
在那一瞬间,他的肩胛骨忽而发起烫来——那是当年那道乐极生悲符的烙印。
符咒真的解了吗?
薛云大叫一声,两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发起抖来。
他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原来也是不牢靠的,都是骗局。
金多宝的诅咒还死死叮在他身上,只等他松懈的一瞬间,又要把他一脚踢回去,捧得越高,摔得越狠!
金多宝在他耳边焦急地呼唤:“怎么了?云儿?”
薛云嘶声道:“我没有快活——别赶我走!我没有,我一点也没有快活,我不敢了!”
金多宝绕着他团团转,把怀里的法器扔了满地:“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只管同师父说,师父什么都答允你。”
“那就送我去长留!你连这都做不到?”
金多宝急了:“长留已经亡了,你还要去送死?不管你要找谁,那地方压根没有活口。”
薛云平淡道:“那好消息呢?”
“什么?”
“否极泰来啊,你教我的。”
金多宝挠了半天头,终于想起来赌咒发誓:“无焰啊,今时不比往日,雪害当头,只要有你师父我一口气在,必会护得你无恙。”
薛云眼中迸发出血红的凶光,埋首在两臂之间,死盯着金多宝脸孔上的任何一丝破绽,却只看出来那笑比哭更难看。
他还不知道,这辈子的厄运才刚刚开始。
那道乐极生悲符过后,终此一世,他不敢再相信任何眷顾。
在羲和舫的每一日,别人羡慕他是金多宝的爱徒,他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眼前的景象什么时候会消散,金多宝什么时候会露出本来面目?
那只手牢牢压在他的颅顶上,伸进他的命数里,随手拨弄,搓扁揉圆,由不得他做主。
凭什么,那我就斩了它!
——如今,终于!
薛云俯视着水缸中的金多宝,忽而一伸手,握住了那只宽厚的手掌。
金多宝整张脸都抽搐了一下,像在剧痛的深渊中被照亮了,却说不出话。
五马分尸符,已经拔去了他的舌头。
薛云又笑了一下,道:“你要说什么,要说你是我爹,要向我求饶?你是给了我这么个壳子,可我只是条寄住在里头的野狗!你听到了吗?”
他猛地转动起脖颈,用手指抓挠起皮肤来。
吱嘎吱嘎,不止一次,他听到自己的魂魄和腔子摩擦的声音。那声音冷得让人牙齿发颤,冰针般时时刺醒他,看到的嗅到的听到的,万般诸相都不牢固。
是时候了,做一个了断!
薛云一发力,金多宝右臂上的肌腱被扯碎,如此剧痛下,后者却双目半闭,似有解脱之色。
铜缸里的药油吊住了金多宝的性命,却也将折磨拉长了无数倍。
“你以为我会信?”薛云大笑道,“转生逆死,把自己弄成这样,然后夺我的舍是不是!来啊,我现在就杀你,开阵啊!”
金多宝两眼用力一睁,竟然用五指牢牢包裹住他的手。
很多年前在凡间,他也曾看到过一对父子在石桌上掰手腕。
当爹的将手一偏,故意撞在桌上,脸上就是这样的神情,欣慰的,与有荣焉的,无非是为年老齿衰找个名为慈爱的借口。
那一瞬间薛云简直恶心透了金多宝的自以为是。
偏偏有不长眼的,穿林拂叶,从他身边掠过,就这么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对峙的一幕。
“做人也不快活啊。”楚鸾回喟叹道,面上苔痕越来越深重。
薛云道:“滚。”
楚鸾回道:“顺道问一问你,你看我是什么?”
薛云道:“你问我,我问谁!”
楚鸾回觉得这个答案很有意思,笑着道:“原来你也在讨封。”
薛云正对这精怪的说法嗤之以鼻,却听楚鸾回道:“罢了,旁人都不要紧。我只想知道,在他眼里,我是什么。是草木,还是人?”
薛云心里顿时涌起一阵酸楚。
“旁人是不要紧。可他也不拿我当人。”
楚鸾回瞥了铜缸一眼,瞳孔中碧色幽深,好像什么都看穿了,让薛云心里一阵发毛:“你既然想做人,为什么不向他讨封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噢,你将他舌头割了。可惜!”
薛云大怒道:“你也配指点我?不人不鬼的东西,别以为做了阵心就能为所欲为,我告诉你,找不到替死鬼,你就一辈子困死在这儿,烂进泥地里吧!”
话音刚落,楚鸾回便大笑起来,声音中是毫不掩饰的癫狂,仿佛什么怪物终于从皮囊中得到了解脱。
薛云劈手扔出一张符咒,楚鸾回却凭空消失了,唯有一团碧绿雾气,如万山松涛齐发,横拦面前,迟缓地向他席卷来。
那风中更有无尽草木簌簌声,每一片草叶都劈出寒光,薛云面上剧痛,已裂开了无数道血口。
楚鸾回道:“他身上的针孔是你弄出来的吧?”
薛云面上裂开一个血淋淋的笑:“你比单烽聪明,不错,那又怎么样?来杀我啊!”
“你不是讨厌这副皮子么?”楚鸾回的声音轻飘飘地,却并非来自雾气中,而是从耳边传来,“那就撕了去吧。”
薛云背后被重推一把,一头撞向绿雾,皮肤上腾地爆出一丛血雾。
“啊啊啊啊啊啊!”
极具腐蚀性的毒液迎头浇落,薛云每一寸皮肤都在燃烧,却被扯向了绿雾深处。
他是绝不肯轻易去死的,当即弓起身,扒住任何能触及的东西,指甲生生劈开,拖得到处是血。
不甘心。不,他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小太子手里,要不然,他苦苦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突然间,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是铜缸倒地的声音。
金多宝趴在满地的血水里,挣扎了一阵,转而用那只令薛云深恶痛绝的胖手,死死抓住他脚腕!
楚鸾回没留下来看这一场父子间的闹剧。
他身化碧风,在松涛和枝叶间闪动,直奔谢霓而去。
如此疾奔间,双袖自然猎猎舒卷,仿佛一个迫不及待的拥抱似的。
可他眼中碧色弥漫,睫毛密密绞缠在一起,你挤我争,甚至把眼睑都扎破了,一副蛮荒中草木相杀的景象,哪还有半点儿属于活人的神情?
所过之处,草木像是听见了号角声,疯长起来,彼此倒戈缠斗在一处,发狂攻取脚下的每一寸土壤。
草木精魅讨封,善恶全在旁人口舌间,一念成人,一念……成魔。
精魅的本能已彻底占住了这一幅皮囊。
只有一线来自血脉中的感应。
兄长……
兄长?
凡人才有手足同胞之谊,对于草木而言,同根而生,留一株独活就够了。
吗喽跟金多宝,是一组嗲子关系[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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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恻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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