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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昔年死灰对槁木

单烽道:“我和霓霓相识的时候,还不知道万里宗主这门亲戚。”

万里鬼丹道:“薄秋雨知道这件事么?”

果然!

这老鬼挟恩图报,拿准了他的软肋。

早年单烽照着万里鬼丹的药方子找药,每一株都生在绝境,把他往死里折腾。他并无二话。

薄秋雨丹田处的伤势,始终横亘在他和谢霓之间。

但有天火长春宫一事在前,他心中滋味就难以形容了。

舫主到底……知道多少?

他下意识地抓紧了谢霓的手,一贯的玉瓷冰凉,却又仿佛一触即碎。

万里鬼丹很轻地冷笑了一下。

这对舅甥,眉梢的一点儿冷诮,倒是很相像。

只是谢霓心思静而深,单烽唯恐他闷坏了,而万里宗主却是万事皆不顺眼,两只眼睛跟凿子似的到处挑剔,单烽一看到那笑,脑中火星子砰砰乱窜。

但一码归一码,还真是他欠下的,发作不得。

万里鬼丹意味深长道:“薄秋雨,禀赋是差了点,出身也卑微,却最有登仙之望。”

出身卑微?禀赋低劣?

薄秋雨是老舫主的儿子,父子间虽不太亲近,却也不妨碍他早早地手握羲和舫,一手建起仙盟。

论出身之显赫,论功法之独步,当世无人能出其右。

单烽对这位师兄最初的印象,就是望楼上无尽的火雨。

万千股熔岩顺着檐角淌落,仿佛赤红的更漏,点滴到天明,反而闹中见幽静了。

薄秋雨头戴烛龙步摇冠,披一件绛红的文士袍,虽也是火灵根一贯的高大身形,奢丽之中,却别有一番温文端正。

单烽当时年少气盛,真火又是一等一的强横,天王老子来了都得烧一把胡须,被领着拜见这所谓的大师兄,未免没有一较高下的意思。

他立在门边,一拱手,两指向掌心一划,一道火墙拔地而起,直冲薄秋雨周身而去。

可薄秋雨只是席地而坐,拿一根木枝,拨划着地上的残灰,把火星子一颗颗地按灭。

“是师弟啊,禀赋不错,难得的红莲业火。”薄秋雨道,面目都在烈焰蒸熏中模糊了,扬起一个笑,却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你在干什么?”单烽皱眉。

“算。死灰何时能复燃。”

单烽从小被和尚逼着念经,最恨神棍,道:“为什么不迎战?你的真火呢?”

薄秋雨拨了拨火星子,道:“这就是我的真火。”

他说话不疾不徐,尾音咬字颇重,像是讲学惯了的文人,使人不得不信服。

单烽生出自己在欺负残废的错觉来了,便挥手撤去了火墙。

太怪了。

薄秋雨照着羲和的规矩,穿了一身的红,相貌是高鼻深目式的俊朗,眼珠却透出幽幽的青瓷色,竟像是掺了天夷境的异域血统。

额心本该有一颗观音痣,可惜落歪了,栽在眉峰尽头,清而不正。

倒是应了他的名字,水火相融,冷热参半,火海中的一场潇潇秋雨。

“你这……这小棍子,”单烽难以置信,“这是你的真火?要不,你跳进干将湖里,重修吧?”

薄秋雨道:“这是燧木。从前,燧皇见有鸟啄击燧木,枯木上迸出火光,因而得道。我用它来拨弄死灰,千锤万凿,焉知不能复燃?”

单烽没听懂。

薄秋雨的真火,就是一捧埋在灰烬里的火星子,极其微弱。但谁敢看不起灵烬衍天术?

后来他和师门众人都混熟了,并肩打出了过命的交情,对这大师兄的印象,就剩了一个字,懒。

薄秋雨号称羲和舫里唯一一尊卧地佛,能坐着绝不站着,能拿一个眼神消解的争端,绝不多动用一根指头,大不了让火树银花漫天飞。

他的全部心力,都凝成锐不可当的一束,投在灵烬衍天术中了,那一捧死灰,终于在他手中化作周天星辰,爆发出可怖的力量。

放眼整个仙盟,薄舫主灵烬衍天,燧木洗心的往事,早已成了一代传奇,甚至因而冒出了数十个苦修宗门。

单烽亲眼见过这一段往事,自然更知白塔湖那一掌是何等的残酷,但听万里鬼丹的口气,背后甚至有更幽暗的往事。

万里鬼丹道:“你不知道?你们舫主是在雪练堆里出生的,生母是个低贱的水灵根炉鼎。当时雪练被打怕了,费心设计你们老舫主,弄出这么个孽种,当杂役养着,只为了一件事——拿他当诱饵,活捉了羲和一个首座。”

单烽的脸色变了。

这几句话里,涉及薄秋雨本人相当晦暗的阴私,甚至是极深的耻辱,作为师兄弟,他是绝不愿意去听的。

他掌中谢霓的手指也轻轻颤动了一下,勾住他虎口,这是发怒前的预兆了。

“炉鼎,”谢霓道,“不也是因某些人的私心而炮制出来的么?”

单烽道:“就是,还拿小孩儿做饵,倒是雪练一贯的下作行径。”

他心中一沉,已经意识到薄秋雨当年的处境了。

老舫主薄开阳,一身真火霸道无匹。单烽小时候久居佛堂,得他教诲的时间不长,但脾气相投,臭毛病也如出一辙,颇像是一对貌不和而心和的父子。

可惜的是,薄开阳生平战功无数,最后却死于真火失控,走火入魔。

和暴脾气一样出名的,就是一个义字。羲和上一代的首座,无不是他过命的兄弟。

要是薄秋雨真做了诱饵,害了他的好兄弟……他必会杀了逆子!

单烽道:“我只知道他们父子不睦。”

万里鬼丹古怪道:“不睦?薄秋雨被雪练大大方方送了回去,身上还带着个发光的眼睛印记,到处窥探,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雪练细作,是叫——对,叫融雪印。

“雪练留下那首座一条命,千刀万剐地折磨着,放出话来,百日为期,薄秋雨多留一日,那首座才能多喘一口气。

“薄开阳只能忍着,让这么个孽种待在羲和,昭告他□□炉鼎,生子为奴的往事,薄秋雨会有好日子过?”

这段往事都过去百余年了,所涉及的人和事都大多化作灰烬。甚至万里鬼丹口中吐露的,也只是当年的冰山一角。

说这话时,万里鬼丹的双目依旧盯着谢霓。

谢霓果然极轻地皱了一下眉。

他恨火灵根入骨,但依旧对雪练的所为生出反感来。

为什么万里鬼丹要专门提起薄秋雨?

万里鬼丹看穿了他的心思,幽幽道:“你要是有他当年三分心性,早就飞升了,还轮得到谢仲宵管教?恶虹降世?哈哈哈!”

往事寂寂,不为天下所知。

百日之期已至,薄秋雨只做了两件事。

一刀挖开背上融雪印,取出一只吸饱血的火虻。

薄秋雨当时道:“我在父亲身边,父亲总会心烦意乱,正是这一只火虻的缘故。我来之前,雪练告诉我,父子灵根相通,火虻能够取此补彼,盗用真火,我的劣等灵根,也能被洗濯。”

薄开阳喝问道:“你就凭着这样的伎俩,妄想盗取真火?”

“不,”薄秋雨温和恭谦道,“我是来杀您的。火虻已经长成了,一旦由我引爆,你我二人齐死。”

薄开阳怒极反笑:“所以呢?你又想凭此要挟什么?我薄开阳生平最恨下作手段,只管试试!”

“您向来看不上我。我出身雪练,做过斥候,是伏在您身边的一只吸血虫。您却动辄打骂,甚至因打碎一只茶盏,将我斥进干将湖底。若不是母亲的修为太过低微,仅凭那一点儿水灵根,便够我在干将湖底死上千百次了。怨恨归怨恨,”薄秋雨道,“但——盗窃之事,我却不屑于去做。”

他刀锋一旋,掘出那只火虻,却是连血带肉地抛给薄开阳,道:“从今往后,我的真火便止步于此。虽只是烬火,也能有所作为!”

第二件事,便是凭着区区烬火,自请率部袭入漪云境,一战雪耻。

在那位首座仅剩一口气的血骷髅前,立下荡平雪练之誓,以一杆燃烧的羲和战旗,卷起漪云境数十年战火。

万里鬼丹当时还是个乔装随行的无名药修,战隙一会,彼此识出身份,和多年前阴差阳错一段瓜葛,俱是哈哈大笑。

薄秋雨以一把火,替万里鬼丹烧去了面前的杂草。

万里鬼丹讥笑道:“火虻好用么?”

薄秋雨笑着道:“壶卵有灵么?”

万里鬼丹道:“上一回相见,你还是个自请试药的药人,向我讨了只火虻,我道是找死,原来是为了今日。”

薄秋雨指着杂草灰烬道:“我为尊驾占此一卦,万物萌发,宜于春耕。”

“哦?何为春耕?”

“犁天下,育一人。”

便是在漪云境融化的冰湖上,风云际会,残舟夜谈,九境将来百年之局势,皆在一笑间。

万里鬼丹虽按下了二人言谈不表,但这一段蒙尘的往事,却令单烽心里止不住地发沉,被只言片语压得透不过气来。

眼前依稀还是薄秋雨拨弄火星子的景象,单调、枯冷,仿佛纯然是对心力的试炼,单烽却从未见过背后幽幽的死灰之志。

曾经被一脚又一脚地碾碎,却又一步一步地从灰烬中重燃。

他印象里的这位大师兄,哪里还有半点儿少年时代的耻辱印记?

懒的时候像尊卧佛,眼开眼闭中,不知心向何处;笑起来像个狂士,绛红文士衫大敞,无尽放浪形骸之意,天外斜来绛云一朵,却足够轻飘飘地笼罩羲和舫。

即便是单烽,也觉得薄秋雨这舫主之位,来得天经地义。

直到白塔湖。

直到这一刻,单烽才知道白塔湖那一击,究竟意味着什么。

自那以后,薄秋雨心力顿衰,几乎少有清醒的时候,灵烬衍天术大不如从前。

单烽一颗心几乎被扯碎了,抓着谢霓的手,又哪里舍得追问半句?最终刀锋向内,磨损自身,只觉干将湖底受的刑远远不足以了结这段恩怨,可究竟怎么样,才能为这一切找到出口?

“我生平最恨辜负天资之人,”万里鬼丹道,声音微微放缓,“能勉强得我青眼的,只有死灰欲燃。而你——”

他目光直扫向谢霓,瞳孔中花蟒浮游,一片可怖的斑斓森冷。

单烽意识到他要说什么,二话不说,将谢霓往身后一扯,道:“万里鬼丹,有什么恩怨,只管冲着我来!”

万里鬼丹冷笑一声,向谢霓道:“你既然是个断袖,为什么不寻薄秋雨?”

单烽道:“啊?”

他短暂地怀疑了一瞬自己的耳朵,谢霓却已将一盏茶水向万里鬼丹迎头泼去,茶水里人影一闪,已如疾剑般照面,天珠迸碎声中,万里鬼丹一缕墨绿长发应声而落。

“哦?”万里鬼丹倒来了精神,“不过一句肺腑之言,你倒敢对我动杀心?”

谢霓道:“阁下聒噪已久,应当是少了一杯润喉茶。”

万里鬼丹斜乜单烽一眼,道:“你要我闭嘴?这小子缺根筋!可惜薄秋雨如今的心气,也远远不如当年,天下知我者,唯我一人!”

谢霓很轻地冷笑一声,道:“你既然这般推崇薄秋雨,何不同他结为道侣?”

万里鬼丹皱眉道:“我又岂是你们这般断袖。”

单烽将一盏茶拍到他面前,道:“来,阁下自恋已久,照照?”

万里鬼丹讥笑道:“我可不曾肖想天鹅肉。”

喀嚓!

馄饨铺的桌子腿,终于被单烽捏碎了一角。

桌子腿上飞快地生出藤蔓来,立得更结实了。

万里鬼丹以丝帛擦了擦嘴,将馄饨碗推开,忽而俯近谢霓道:“不是过家家,是提线傀儡啊?这法门,倒有些意思,难为你一个废人了。放你再长些时日,不多,百来年吧,或许真能与我一战,可惜。至于单烽,你小子要是真火还在,还能让我忌惮三分,唉,要是烧焦两片叶子,便不好看了。”

单烽脊背的肌肉突地一跳,竟感到一股极其刺骨的恶意。

大舅和舫主,怎么不算一款凤凰男栖崆峒木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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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昔年死灰对槁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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