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多余的动作。他们只需要混在牛羊群中。
就这么走走停停,羊群被驱赶着,进入了两山之间的夹道。
峡谷间到处可见苍白庙宇的轮廓,靠山而建,足足八座,环绕着两山,却毫无圣洁之意。
一眼看去,简直是冰雪供台之上,一盘白骨念珠。
正是雪练祭坛。
山壁上则石窟遍布,看得出别有洞天。谢泓衣悄然观望,那雄鹿也耳朵微微抖动,十分慎重的样子。
突然,半空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鞭响。
所有牛羊悚然而立,跟着响声,分成几股,并没有走向祭坛,而是朝向各处石窟。
石窟黑漆漆的,能容一头胖牲口通行,长长的队列,缓缓往前攒动,像是被巨口吞了下去。
洞口隐隐的白烟,让谢泓衣皱起了眉头。
他和雪练同样厌恶热气,更显得这石窟可疑。雪练想做什么?
最前面一头红脸白羊,前蹄一支,死死抵在地上,惨叫着不肯前行。
啪!
一条雪鞭凌空抽来,把它狠狠抽进石窟里。
沉闷的落水声后,一股恶臭扑鼻的血红色稠浆喷了出来。
谢泓衣只一眼,便看出这是腐烂的血肉。只有大堆的枉死尸体,在高温中掩埋,任其腐烂,才会变成这样的质地。
如此深重的怨念,不难想象,雪练在这地方布下了何等的毒阵。
雄鹿被裹挟着,选了个离石窟不远不近的位置,躲在岩石后头。
放眼望去,洞里离地数十尺的地方,便是血肉泥潭。怪不得那些牛羊一进去都没了影,原来都是落在了泥潭里,圆滚滚地漂在上头,大张着嘴,不断往外吐东西。
它们都是雪牧童的奴仆,肚子跟无底洞似的,专用来搬运积雪,修筑祭坛。这一次运送的,却是恶臭的血泥。
泥潭的水位缓慢上涨。
除此之外,便是一些低阶的雪练弟子,骑在牛羊背上,鞭打驱赶,脸色非常难看,连脚都不愿意放在池子里。
这么一来,搬运的进度自然缓慢。
石窟里传来呵斥声:“还不快搬!生灵腐土不够用了,装不满一池子,就等着雪灵责罚吧!”
那是个披斗篷的雪练使臣,双目银白,有些细鼻削唇的鼠相,正坐在一只盘旋的白雕身上,俯瞰着泥浆里的众人。
“雪芒大人,实在是太烫了,我们实在受不住,身上都烫穿了。”
有低阶弟子被他催促太过,扯高了袖子,只见那胳膊上都是烫出来的水泡和血坑,看着就可怖。
雪芒不耐道:“还敢推诿?赶紧把腐土倒进去,再拖下去,等底下的火油冒出来,把你们都烧死,就痛快了!想清楚了,这是做徭役,可不是享福的!”
石窟里一片怨声。
谢泓衣眉头一皱,化为虚影的手指,摩挲着鹿颈。
啪嗒!
雄鹿前蹄突然一滑,发出了一声轻轻怪响。
谢泓衣还以为它踢到了石子,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条冻僵的死蛇,被它从石缝积雪里扒了出来。
雄鹿低头看了一眼,避之不及,啪的一脚把死蛇踢飞了。
谢泓衣心里莫名闪过一丝怒意,看这雄鹿也不顺眼了,原本想收作坐骑的心思彻底散了。
“管不好你的蹄子,倒还怨蛇?”
这蛇被踢到洞窟边,受热气一熏,没过多久,居然嘶嘶地窜了起来。牛羊原本就不肯进石窟,一阵骚乱。
雪芒大骂了几句,道:“什么东西,点数,点数!”
他用一种奇怪的语调,极快地喃喃自语:“牛一,牛三……牛二百五十七,羊八,羊九十六,白羊红脸,白羊红背三点……鹿一?速来,有鹿,抓住它,献给雪牧童大人!”
谢泓衣心中一凛,知道他必有占算的法子,当即一扯衣带。
雄鹿心领神会,往山间石缝里闪了过去,上头有突出的石棱遮头,脚下则避开积雪,专挑黑色的裸岩,连脚印子都不曾留下。
砰!
一片巴掌大的黑色雪花,斜斩过来,削掉了一小块石头。
天色又暗了。半空中有更多的雪,如卷刃的钢刀般,无序地碰撞着,越磨越锋利,比起先前那一场,杀气更重。
这地方,处处杀机。
石窟里都是生灵腐土,五六十个雪练弟子泡在里头,到处是耳目。可出了石窟,又是无处不在的黑雪,清除着闯入其中的一切生灵。
谢泓衣扯着鹿,往石缝里钻。
雪练的大规模开垦,在山上留下了许多不规则的凿痕,他早已记下了,这就是其中一个,深邃得有如佛龛,钻进之后,再用破羊皮封堵,设上障眼法,雪便不容易进来了。
狭小阴暗的石洞,塞下一人一鹿,必然是拥挤的。
雄鹿屈了屈前蹄,碰他的衣角。
谢泓衣道:“这轮雪过后,我会制造动乱,你原路回去,到了冰原上,把身上的雪都处理干净,不管你怎么做,跳到锅里都行。雪练有名为雪凝术的秘法,能通过飞雪,窥视人的行踪。知道吗?”
他默认这鹿听得懂,吩咐后,不再多说,而是默默记熟了峡谷地势和祭坛,还往城中传了一道音,向阊阖交代守城的种种事宜,最后,问了一句单烽。
阊阖道:“单巡卫长已经……已经追出城了!”
不久之前。
单烽大步走出灵宫,脸上还带着一丝冷笑。
他找不到谢泓衣的身影,却看到了楼飞光,呆呆地,仿佛见了活鬼。
楼飞光结巴了:“谢……谢谢……他……他……我师父……”
单烽道:“他知道后怕了?”
楼飞光好不容易把话憋出来:“他骑着鹿跑了!”
单烽皱了一下眉,道:“你师父呢?”
楼飞光闷声道:“变成鹿了。”
“哦,”单烽道,奔出十余步,忽而猛地顿住了步子,整个人在地上一个急转,“你说什么?!”
楼飞光道:“单前辈,你,你别急……师父他不会随便给人骑的,单前辈!”
说话的细节,虽不足以转述。可单烽冲出城门时恐怖的表情,被阊阖如实传达了。
谢泓衣恼怒这家伙一意孤行。外头都是雪练,单烽怒气上头,必然会被绊住,足够他做完眼前的事情。
他又观望了片刻,雪势太凶了,阴气一阵阵往石窟里渗,身上的衣裳都被奇寒洇湿了,紧紧抱着每一寸皮肤。
那头雄鹿和他隔了半步距离,很安稳地卧在石壁边,入定了似的,前蹄却反折在胸腹下,包扎好的伤口,居然又渗了一小块红色。
这血……
一定是方才踢蛇时,遭了报应。
谢泓衣心道麻烦,衣袖一垂,将那只微微发抖的前蹄卷住,拨开布一看。
是冰刺,倒钩不多,却迟迟没有融化,反而在寒气催化下,向肉里钻。怪不得伤口会再次裂开。
雄鹿睁大了眼睛,双耳一扑簌。
“竟然不是蛇牙。“谢泓衣奚落道,用簪子拨开绒毛,挑出冰刺,又用影子远远地毁去了。
伤口还在渗血,谢泓衣有空处理得更细致些,将衣带撕成两半,在鹿腿上缠了几圈,双手同时用力一勒——雄鹿用幽深的目光看着这一幕,忽而眨了一下眼。
嘶拉。
下一个瞬间,那衣带就被挣断了,飘落在地上。
眼前光线陡然变化,有庞然阴影当头洒落,谢泓衣反应极快,早已身形一侧——却见那鹿不知何时将身一昂,上半身化作身披黑色道袍的男子,冷肃简淡,下身却还是不伦不类的鹿躯,背负火狱紫薇,向他低下头来。
“是你?”
谢泓衣有一刹那的茫然,却立刻反应过来。
怪不得处处违和古怪!
方才的一幕幕在眼前掠过,简直……他忍不住一手抵在额侧,又惊又怒。
火灵根当真是世上最虚伪,最爱矫饰的东西!
怪这家伙不走运,恰恰送上门来!
谢泓衣态度大变,身边的影子,如风中火烛一般,剧烈舒张起来,狭小石窟中,杀意伏窜。
燕烬亭瞥了一眼地上的衣带,皱眉道:“是你?”
谢泓衣逼视着他,瞳孔中一泓寒亮的秋水,却映出森然弄影的恶意:“他不在,你就敢认了?”
燕烬亭道:“那一把火,没有烧死你。”
话音未落,谢泓衣丹鼎处便流窜过阵阵痛楚。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男人,是怎么掐着他的脖子,一把撞向铁链深处的。
喉咙上即便窒息也挣不开的手,肋骨断裂的剧痛,永远也洗雪不尽的耻辱……
居然还敢戏弄他?
与此同时,燕烬亭将头一低,火狱紫薇的棘枝远高过发顶,便如森然鹿角一般,划出极其锋锐简洁的剑芒,将他顶叉在石墙上,其中一股,直直抵住脖颈命脉——
“你到底要对单烽做什么?”
谢泓衣道:“蛇鼠一窝,找死!”
数十缕蛇一般的黑影直冲燕烬亭而去。
后者瞳孔一缩,似有冰冷滑腻的质感,让他想起多年前的那段往事。
孝期破戒,真火全失,黑色道袍几乎成了破布条子,长满了汁水淋漓的蛇莓……手背上的骨节终于冲破了那点儿平静克制,锋直地隆起,有一点儿汗沿着沟壑淌下。
啪嗒。
滚烫的汗还没跌在地上,外头的雪帘便传来微微的躁动。雪鬼的影子在地表浮现。
谢泓衣冷笑,屈指一弹,将那滴汗隐去了。
“火灵根的东西,可真能招蝇虫啊。我把你千刀万剐,扔在这里等死,如何?”
燕烬亭缓缓道:“你还没动手,便是知道,我困得住你。我多流一滴血,都能让你一同受死。”
“厚颜无耻。你做的事情,为什么独独瞒着单烽?”
燕烬亭亦生硬道:“该问你!”
他抓着火狱紫薇的手,不断收紧。枯枝上窸窸窣窣地作响,萌发出紫薇花苞来。
他心中一阵凛然,呼吸急促的同时,难掩厌恶之色。
“蛇妖,现形!”
谢泓衣像是听了个荒谬绝伦的笑话,直要笑出来,齿关却不能自制地打颤,心里几乎耻辱与盛怒活活撑裂了,居然还有人敢拿牝云蛇一事羞辱他。
“你是想蛇妖想疯了吧,”谢泓衣道,秀丽而森寒的双目微微一眯,“道貌岸然,无耻下流,你倒是变一条出——”
燕烬亭右手从袖中一翻,一枚锦袋落在掌心。隔绝气息的阵法消散,有深粉色的光芒水一样地外渗,带着让人恶心欲吐的甜腻香气,竟然是满满一袋牝云蛇妖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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