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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世有恶虹

四万八千灵铢?

单烽面无表情道:“你讹我?”

“讹你?”叶霜绸道,掌心里的算筹哗哗作响,“不是都算过账了么?碾香车出去一趟,是拿钱办事,你倒好,一身的骚鸟味儿,把这一车的丝毁得干干净净。有哪一个子儿是讹你的?”

果然在这儿等着。

要是连簪花人那点儿算盘都看不穿,他这首座早就该换条烧火棍来当了。

单烽吐出一个字:“行。”

叶霜绸没料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秀眉一蹙,立时有绣娘啐道:“叶姐姐,别信了男子的嘴,你看他身无长物,说不准正盘算着从哪头逃跑呢。”

“跑?”叶霜绸斜睨单烽一眼,道,“天罗地网都织成了,殿下眼皮底下,就是只鸟儿也飞不出去。”

“不是跑了一个么?”单烽道,“别瞪我,我只是问问,那小子欠了多少?”

有绣娘道:“曦光锦不比明光丝,城主也不爱这样鲜亮的颜色,一匹便只值三千灵铢。”

“差这么多?”

哪怕单烽心中已有筹谋,依旧不免暗骂一声。敢情薛云那小子闹得满地狼藉,居然还比不过他身上那点鸟味儿?放浪是放浪了些,这不也挺香的么?

那绣娘细声细气道:“就是织机贵了些,零零总总的,便是十三万灵铢。“

单烽:“慢着,多少?什么零什么总?”

“怎么,你要替他赖账?”叶霜绸道,“别说是织机了,就是殿下身上勾一缕丝,也得这个数……”

单烽道:“那要是扯破了你们城主的衣裳,还用来擦脸呢?再比如……”

此话一出,绣坊上空飘荡的绸缎陡然凝定,仙子们的妙目齐刷刷望来,爆发出一股骇人的杀气,大有化作黑衣甲士的征兆,身上的披帛都森然如剑戟了。

喀嚓。

叶霜绸徒手捏断了一根算筹,道:“再比什么?”

“没什么,说说而已,他该。”单烽道,往门边一倚,把小还神镜勾在指间。五指翻飞,单手祝融伏火印结成,他从指节到手背都泛起了一层刺目的金属光泽。

秘银砂触及指尖,哧地一声,化作了点点银光。顷刻间,小还神镜便已经补完了。

这一串动作虽迅捷精妙,却也来得漫不经心,甚至有了些化百炼钢为绕指柔的神异感。

绣坊仙子们虽对他横眉冷对,却也知道这里头的高妙处,叶霜绸侧目道:“手倒不笨。偿不了债,就留在坊里织上三五十年的布吧。”

“我还不了?”单烽道,一闭目,把小还神镜握在掌心,古铜钱红光闪动。

小还神镜既能追踪雪练,也能感应同门。

单烽以此来捞雪原里迷途的弟子,一抓一个准,早已驾轻就熟。

他眼前黑暗中,忽而掠过一点儿红光。

“下来!”单烽眉峰疾抬,双目未睁,已劈手扯下一匹绣缎,掷在地上。

绣缎轰然坠地,薛云从中疾跃而出,被单烽一脚踹回了烂锦堆里!

“十三万灵铢,”单烽看了一眼,在薛云喷火的目光中,眼疾手快地截住他喉咙,把那一句叱骂了封回去,“抵扣我那四万八,绰绰有余了吧?剩下那□□万,我分毫不取,就当天寒,给你们城主添衣了。”

饶是叶霜绸,也被他的理直气壮镇住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单烽笑笑,扼着薛云的五指毫不客气地收紧,“他身上匿踪的法宝多了去了,若不是我逮了他,岂不是十三万灵铢打水漂?不该这么算么?”

他又低头瞥薛云一眼:“问你呢,不该么?也就几个时辰,能闹出十三万的债来,你是嫌你师父那头火貔貅的脸色还不够好看?”

薛云咳嗽着道:“你以为我想么,我夜里……没结成佳偶,把影子搞丢了,这才四下里乱撞,等我回过神,就……她们找我要账,我又找谁去?”

他一提这茬,单烽面上更涌起一点儿微妙的嫌弃。

“佳偶?和布条子?”

“不行么?”薛云道,语气柔和下来,那一瞬间的神情忽而给人以悚然之感,仿佛疯疯癫癫的残影又现,却在单烽定睛之时消散了。

“少来奚落我,”薛云道,“你对影自怜,又好到哪儿去了?”

单烽也不说话,只是钳制着薛云,目光如刀。情障里的年轻弟子,往往偏执多迷思,若不加以排遣,什么混账事都做得出来。

二人对峙间,竟出现了一瞬间莫测的空白。

单烽突然抬手,把个天丝袋抛给他,道:“对了,还给你。”

“做什么?”

单烽道:“你那颗雪凝珠,碎得可真是时候啊。”

薛云一愣,目光一闪,道:“什么意思?我的?你偷我雪凝珠,还怪在我头上?”

“没什么意思,夸你走运,没在发疯的时候撞上雪鬼。说起来,你不是一心找丝绦的主人么?”单烽唇边那点笑忽地扯平了,“怎么不拿出来让叶仙子认一认?”

薛云霍地抬眼,正要强行挣脱,单烽便五指一收,一阵剧痛立透琵琶骨。更不妙的是,叶霜绸还当真来了兴致。

“丝绦?什么样的丝绦?”

有绣娘笑道:“你可找对人了,叶姐姐最擅长风丝云缕之术,别说是丝绦了,就是一缕残线,也能认得出出处。”

薛云喉头滚动,向单烽道:“多谢你一片闲心!”

单烽道:“客气什么?”

薛云抬手便去摸自己的襟口。

“挂脖子上?亏你想得出来。”单烽道。

话音未落,薛云已抓住他的衣袖,闪电般往下一扯!刷的一声,单烽的襟口应声展平,那一片嚣张的刀剑红莲纹,就这么冲到了叶霜绸眼皮底下。

“羲……和……舫!”

单烽额角一跳,劈手扯过薛云挡在面前,果然一盆浆衣水从天而降,稠得如胶漆一般,颜色更是令男子望而生畏的的翠绿,掩映着叶霜绸目中喷薄的火光,好不惊心动魄。

哗!

薛云被泼了满身,却哼笑一声:“小师叔,你拖我下水,是想置身事外么?叶姑娘,我有尊长在此,他都说了愿为弟子服其劳,那十三万灵铢就算在他头上。”

“闭嘴。”单烽一脚踹在他膝弯,“你没自己的师尊么?火貔貅跺一跺脚都能掉金粉,还怕捞不了自个儿的徒弟?”

薛云道:“我师尊远在羲和,谁让你抓我?”

叶霜绸听他二人唇枪舌剑,把算筹捏得咯咯作响:“满口废话,结素丝天衣阵,提一桶千年翠出来,还不出债就接着泼。”

千年翠这名字一听便来者不善,鬼知道为了替绫罗着色,往里头添了什么,还能不能洗去。

单烽眉头突突直挑,扯着薛云疾退了一步:“且慢。再泼下去,即便他师尊要来赎人,也认不出这一根翠黄瓜姓甚名谁了——”

薛云怒道:“你不想赎就闭嘴,别碍着我脱身,也别找我师尊!”

“由不得你,”单烽道,屈指一弹,小还神镜腾至半空,化作一片古铜色的波纹,“金多宝,出来!”

铜纹波光粼粼,任由他以术法催动,却既无回音,也无人影。镜子扭曲片刻,便要消散。

单烽:“你徒弟在我手上。别装死。”

镜子那头忽地传来一声响亮的叱骂:“单烽,羲和日母怎么没烧死你个喷不出火的瞎家雀儿。你叛舫杀徒还不够,自家山头绝了种,还敢来动我徒弟?”

单烽和他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白塔湖血案后更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此刻劈头盖脸挨了这一顿骂,也只是嗤笑一声。

薛云听见师父的声音,瞳孔便是一缩。单烽道:“你不怕我,却怕你师父?”

薛云恨恨地低声道:“你要是偷了你师尊几十件法宝,跑得比我还快。”

“师侄,你糊弄鬼呢,这话丢在寻常人身上也就算了,谁不知道他少阳子护短?”单烽一听这师徒不和的兆头,立刻来了兴致,“金多宝揍徒弟这样的奇景,我还当真想看看。”

金多宝身为炼器宗师,又手握护宗大阵,大半个羲和的法宝都出自他手底的煅宝楼,财路越广,为人越抠,唯独对剑庐里的自家弟子予取予求,少阳剑一脉的骄横做派,就是他惯出来的。

其余弟子妒恨交加,都传少阳剑庐里都是金多宝浪荡人世弄出来的子子孙孙,这才护得跟眼珠子似的。

单烽抓了他心肝宝贝在手,在金多宝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中,绝口不提赎人的事,只单刀直入道:“有一对银钏,叫风生墨骨环,里头嵌有一段仙骨,你知道来历么?”

“嵌着仙骨?你自己也炼器,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金多宝亦礼尚往来地截住了话头,“我问你,无焰怎么样了?”

单烽:“谁?”

“我徒弟,薛无焰,你在白云河谷抓的那一个。雪凝珠一事没个准数,你别冲他动手!”

“无焰?金多宝,你取的什么破法名,一语成谶,当真喷不出火了。”

“你敢废他丹鼎!”

“废他?这点同门之谊还是有的,我灭人鼎火的手法全看造化,短则月余,多则……”单烽话锋一转,“我知道你的意思,照常理说,尊者,尤其是风灵根的尊者一旦成仙,便缥缈无形,绝不会有遗骨留下,除非是抢在合道前亲手抽出仙骨,镇入钏中,方才能算得上遗赠。这样邪异的法器,你没听说过?”

金多宝道:“你说的这玩意儿,能卖么?”

“它认主,你尽管试试。”

“那不就得了,”金多宝道,“这算哪门子的遗赠,若是当真垂爱晚辈,就送他一口仙气,拨一拨灵心,才是受用无穷,哪有送自个儿骨头的?那玩意儿能不能铸成器不说,即便千难万险地成了,也用一时少一时,迟早有崩毁的一天,除非——”

金多宝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微缓,喟叹道:“临危受命,是大因果啊!”

他虽对单烽毫无同门之谊,但说起拳拳爱徒之心,却颇有见地。单烽眉峰耸动,伸手抓住了袖中银钏,仙骨碎裂后,残钏仍透着淡淡的寒意。

临危受命?

仅这四个字,就令他嗅见了浩劫将至时令人屏息的森寒。

让一名半步登仙的尊者,活生生抽出一段仙骨,却依旧未能挽大厦于将倾,战局不可谓不惨烈,代价不可谓不沉重。长留宫死雪茫茫的今日,便是昔年力尽未解围的结局。

和他想象中不同,谢泓衣并非在宗门的垂爱中接过这一对银钏,而是在山河飘摇的肃杀之中。

谢泓衣难解的心结,和他二人间那一段因果……

——小殿下?

单烽心中没来由地掠过这一道声音,听起来格外熟悉,甚至是带着笑的。

他对这银钏始终有一段执念。谢泓衣缥缈得像一道影子,银钏便是他唯一可以攥进掌心的东西。

单烽以拇指抵着银钏,漫无目的地转动,道:“为什么偏是这对钏子,铸成刀剑不好么?金多宝,问你呢。”

金多宝道:“你问我?这是我送的么,你问我?”

“假如呢?假如你宝贝徒弟即将蒙难,你要把鼎火撕出一缕,借他用用——”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单烽也不理会他,一把扯过薛云,毫不客气地抓着他两肩,沿着袖口一捋。

他力气何其之巨,薛云如被踩了尾巴似的,大叫一声。

“借你师叔打个比方。”单烽道,“败家侄儿,你那些偷来的法宝,藏哪儿了?”

薛云道:“我迟早杀了你,早说了路上凶险!”

单烽瞥见他背后衣裳鼓突出一块,仿佛藏了儿拳大小的硬物,刚伸手一按,薛云的后背跟着一耸,面上忽而浮现出极度阴狠的神情,把少年人那点儿旭日初升般的俊朗,冲刷得一干二净。

“别碰!”

单烽眉心一跳,他看这小子总有几分不顺眼,此刻这原形毕露般的狠辣一眼,反倒洗去了心中的不协调感。

人皮底下,就该是这副狰狞的猢狲相。

金多宝听见爱徒蒙难,更是破口大骂,小还神镜上光华闪动,浮出一道人影来,脸孔挤凑得变了形,恨不能从镜面里钻出来。

“单烽那王八蛋碰你的长命锁了?”

薛云道:“不用你管。”

金多宝腆着脸道:“无焰呀,为师与你有一段因果,怎么能不管?”

“行,要管是么?那你杀了他。”

单烽火上浇油道:“长命锁,都修道多少年的人了,还戴这小孩子玩意儿?难怪火貔貅亦步亦趋地跟着,恨不能拿襁褓裹着你。”

金多宝不计较徒弟的顶撞,却朝着他眉毛倒竖:“你才是修道修进了狗肚子里!这样的随身之物,当然是一段因果。”

“因果因果,又是因果。”单烽嗤笑道,把玩银钏的动作猛然一顿,轻轻一推,银钏咔嗒回缩了一圈,仅能箍得住小儿手臂。

果不其然。

承载仙骨的银钏,必然是谢泓衣自幼随身之物,浸染了那位尊者的气息与因果,方才有了熔铸成神器的可能。

最能长伴身畔的,除了长命锁,便是安宁钏。听说凡世小儿初生,前尘因果未去,惊悸难眠的,便会求来一枚钏子,镇在肘上,内有机括,身量渐长了,也不觉拘束,这一对只是格外精巧些。

这也就意味着……

随着银钏的复位,那繁复的云纹陡然抿合,化作古篆字书成的“安宁”二字。

银钏背后,却只有一枚孤零零的小字。

——霓。

仅仅是指腹的触碰,单烽心中便掠过一串冰冷的战栗。

“……从前只知道长留宫云屏翠幕,冠绝天下,怎么没听说过翠幕峰上有这样一道长虹?颜色甚烈——”

“别看,那是恶虹!自殿下降世后……不祥……”

“浩劫将至,殿下已尽其力,可惜天意如瀑……根本是徒劳……”

“……飘风云霓,以为小人……”

无数声音涌入耳中,或者说自识海深处喷涌而出,密密麻麻环绕着他,令人头痛欲裂,根本分不清今夕何夕,却又在他捏住眉心的一瞬间,被某种极其沉郁悲怆的力量砸了回去,仿佛自九天坠下的一滴铅泪,令人七情如烟俱泯——

唯有一个名字。

“谢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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