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正门再次洞开,雹师将剔骨刀往背上一甩,血喷在围裙上。
碧灵道:“死鬼,你怎么才回来?”
“那小子肉嫩,只是渣滓多了些,当初剁得急了。”雹师道,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向雪牧童道,“你这么早回来做什么?一屋子的猪骚气。”
他目光向谢泓衣一转,咧嘴一笑:“太子谢霓,许久不见啊。”
雹师号称是万军之师,雪练中能硬碰硬打攻城灭国之战的,唯有一人。
如今全然是个市井莽汉了,两只眼睛里的阴沉暴虐,却千百倍地甚于往昔。
雹师道:“早想请谢城主来小铺坐坐。当初要不是姓单的,我盘里已多了一道珍馐了。”
谢泓衣只淡淡道:“城头风冷么?”
雹师眼角猛一抽动。
正如谢霓忘不了素衣天观之仇,他也忘不了,眼前这双素白纤长的手,是如何驭使风刃,将他撑成一张人皮大旗的。
开膛破肚之耻,风吹雨打之恨。时隔二十年,必有一场血战!
哐当一声,剥皮刀杵在地上。
屋后,雪牧童扑在窗沿,摆弄着腰间的兽皮袋子,笑嘻嘻地:“大哥哥,城里都要饿疯了呢,我送来的小猪好不好吃呀?你要走了么?”
一长一短两道身影,锁死了谢泓衣的退路。
这大概是当世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两号雪练人物了。
谢泓衣连余光也不给,径直向屋门走去。碧灵被囚在青娘壳子里,亦步亦趋。
雹师挡在门前,眼里的凶光大盛,待嗅见他身上幽幽的气息时,更是吞了一口唾沫。
说时迟,那时快,青娘竟然眼珠一翻,利齿暴长,向雹师手臂咬去。
雹师食人无数,头一次碰上敢啖他血肉的——可笑,一具腐尸而已,速度再快,又岂是他的对手?
刀光一闪,青娘惨嘶一声,倒飞了出去。这一刀却没把她拦腰斩断,因为谢泓衣的衣袖已经动了。
袖影横飞,银钏寒光照面。
明明是最阴柔无形的影子,却只一击,就斩断了雹师的剥皮刀,将他一举抽到了墙上!
雹师脸上咯咯一阵乱响,五官都被抽碎了四个。
雪牧童尖笑起来:“雹师,你行不行啊?脸都成烂窝瓜了。”
谢泓衣回身舒袖,袖底三指并扫,屋门应声迸裂。
青娘毫不迟疑地奔出门去,正迎上那团残缺不堪的血肉怪物,哀嚎一声,将它死死搂在怀中。
怪物已被雹师啃食了大半,却凑出两只血肉模糊的小手来,不停推开青娘——
它身上还刀风呼啸,不分敌我,青娘很快就遍身是血,却死不肯放。
倒是她体内的碧灵尖叫道:“什么鬼东西,脸!伤着脸了——”
青娘一偏头,咬断舌头,吐了出去。它的尖叫戛然而止。
谢泓衣道:“包小林,那把刀断了。”
他劈手掷去一物,正是雹师那截刀尖。血肉怪物哆嗦着,待宰羊羔一般嚎叫,那声音听得人心里一哆嗦。
青娘血泪如泉,滴滴溅在它身上,它仿佛终于寻回了一丝理智。
“刀……刀,刀断了……娘!”
包小林周身的刀风终于消散了。
被千刀万剐剧痛还残留在他神魂深处。
他想起来了。
他们一家三口,是一个个被吃掉的。可他根本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连一声求救也没发出来。
久病的母亲,忽然坐起来,梳着头发。父亲还是沉默寡言,剁着肉馅,却总用余光看着他,混浊的,黄褐色眼睛,好像死猪肚子里的油脂。
是一切都好起来了吗?
是他抓来的药方有用吗?
家里的包子,越来越香了,各种各样奇怪的男人,在家门外打转,和他的母亲调笑,柔腻的声音,蛇一样恶心。
他偷偷去摸那肉馅,摸到了一把牙齿。
家中诡异的血腥气,随处可见的香炉和香灰,母食子的符咒……
假冒父亲的怪物终于原形毕露,扯着他头皮,将他从窗边提起,替母亲抓的药材散了满地。
“你就管不住嘴吧,”而穿着他母亲皮囊的怪物,用熟悉的温柔口吻道,“皮别剥坏了,雪牧童还得披上呢。”
“啊啊啊啊啊啊!”
血肉怪物的身躯中,渐渐浮出包小林淡白色的神魂来。
在母亲的怀里,他的执念飞快消散,双足离地,就要往天上悲泉腾飞而去,却叫道:“息宁寺……香炉……别去……母食子……啊啊啊啊!”
青娘柔和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以口型说了什么。
包小林的残魂消散在她怀中。
倒是雪牧童,在后窗看得出了神:“雹师,早说了,你这活儿做得不干净,换了我,连一点怨魂都不会留下。”
他摸摸自己的脸,包小林的稚气脸孔,还在笑:“我也要娘亲,娘亲——是这么叫的么?”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竹帘忽而腾出一扇翠影,爆开的瞬间,无数根蔑条似的,抽向了他。
雪牧童猛地往后跳了一步,按住了腰间的六畜轮回袋,撇了撇嘴。
“连小孩子都打呀?我不擅长打架的。”
帘影在雪牧童面前,缓缓垂落,却如铁闸门一般,斩断了他进攻之路。
谢泓衣无所谓腹背受敌,单手推帘,另一手闪电般引诀。
炼影术,起!
横梁轰地一声,化作钟影,向雹师迎头砸下,地面为之震荡。
下一瞬,屋内冰屑迸发,雹师脱困而出,身上短衫碎裂,身后悬浮着无数冰霜,每一粒皆能化作毁天灭地的雹雨。
“不自量力。”雹师道,身上浮出一层冰铠,浑身变得透明,连墙上的影子也渐渐消失,“大泽雪灵,恩降此躬……”
他看似粗野急躁,却从不先发制人。
短短一轮交手,他就看出来了。谢泓衣虽杀意凌厉,面上却笼罩着一股久病后的煞白,身形亦不如以往莫测。
轰!
与此同时,无数看不见的雹子,挟着冲天的寒气,向谢泓衣狂泻而下!
天塌地裂,屋内皆被腾腾寒烟笼罩,伸手难见五指。
碧灵急忙钻出嘴来,撕心裂肺道:“别伤他皮子!我要这身壳子压箱底,逢年过节穿——死鬼,你又暴殄天物啊。”
雪牧童应和道:“就是。”
这死孩子嘴毒,这会还是破天荒的乖巧,碧灵吃惊不已。
雪牧童捧着脸道:“我还想着看笑话呢,要是早知道有破绽,连雹师这样的莽汉都能得手,我就先下手了。呜呜呜,我的小兔子……”
碧灵被他假哭得一阵悚然,却同仇敌忾道:“影游城也没什么稀奇么,等除了谢泓衣,再杀单烽。哈,堂堂羲和首座,还不是得教你识字算雀兔同笼。”
它正大杀对方威风,不料却被一只木头马迎头砸中。
雪牧童脸上亦放凶光,咬牙切齿道:“你在笑话什么?我堂堂雪练坛主,还要被他教写字?他咩咩的……竟还是几十遍的日字!”
话音未落,便有个声音穿透雹雨道:“找我?”
那声音懒洋洋的,却因咬字时奇特的用力,显出遮不住的胁迫感。
雪牧童喝道:“单烽?”
他腰间畜生道血光大盛,赤红涡轮若隐若现,碧灵却笑话道:“在你脚边,是传音符!瞧你那怂样……哈哈哈哈!”
雪牧童低头一看,一道传音符卧在血肉里,不知什么时候飞到了他脚边,他小脸气得发青,连踩数脚。
下一瞬,长刀从天而降,劈碎了屋顶,贯地半尺!
刀锋震鸣时,那原本就过度狭直悍厉的刀身,更是透出山呼海啸的杀气,令畜生道的光华为之一暗。
长刀——烽夜!
“别拿那玩意对着我,”单烽道,“你想见犼么?”
他身形一动,已自屋檐跃落。
如此高大体魄,落地却悄无声息,如他刀弧一般利落。
只是他双目中灿烂的金红色光华,正如岩浆一般爆沸,往冰雾中望去,伸手一握。
谢泓衣身形恰自其中浮现,身上毫发未伤,唯有发冠迸碎了,黑发倾泻而落。
单烽伸手,谢泓衣便以五指轻轻一搭,身形被对方一把卷入怀中。
“刚梳的头发。”单烽道。
他说得轻快,心里却已掠过一丝雷霆般的怒意。
但凡谢泓衣蹭破一丝皮,他非得剐了雹师不可。
“不知为什么,看到你这颗头,就很想拧下来。”他看着雹师道,对方亦回以狞笑。
谢泓衣道:“你出来做什么?沾了雪,会变畜生。”
“他们敢以多欺少,畜生便畜生,”单烽横扫雪牧童一眼,道,“小兔崽子,让你开开眼?”
雪牧童皱皱鼻子,道:“轮得到你来挑?牙尖嘴利,偏生得这么狭的肚肠,就……做只雪鹰吧,嘻嘻,好笨的金环,恰好在颈上穿根草绳,甩着玩儿。”
谁也没有动手。
以单烽那一刀为界,一触即发的战局竟被强行按停在此刻。
倒不是他不想杀人。手背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了,却被谢泓衣冰冷指腹按住了。
雹师道:“我这屋顶,明个儿还得找巡街卫修呢。”
碧灵应和道:“不然便喊上满纸的冤,这灭顶之灾,还是你单巡卫长带来的。”
雹师道:“修得好,有包子吃。”
单烽眉峰越抬越高,烽夜刀已被他抓着刀柄,在地里拧了数圈了。
“是活腻了,”单烽道,“还是祭坛已经建成了?”
被他一句话道破,三个雪练齐齐大笑起来。
单烽就是在这一瞬间,明白了谢泓衣的意图,余光向对方面上一掠,无声交汇。
雪牧童嘻嘻道:“是啊,祭坛都修成了,今日即便杀了我,最迟明日我便回来了,你又有几条命?噢,换一户人家住进去,也不错呀,就是谢城主又得费心盯上了。”
他一通装乖卖傻,却是血淋淋的实话,雪练要想渗进城里,有的是阴毒手段。
但就这么放他们在眼皮底下,顶着包小林一家的皮囊乱窜?
且不说逝者含恨未消,更有无穷的阴招,轮番往城里招呼。
进退权衡间,令人如吃了苍蝇一般恶心。若只他们二人,有仇报仇,不知快意多少。这便是做城主的滋味么?当年的太子谢霓呢?
单烽忍不住侧首,谢泓衣面上毫无波澜,不为雪牧童的攻心术所动,只道:“降雪的把戏,还要玩多久?”
雪牧童一愣,哈哈笑道:“这可不由我说了算,杀了我也不会停哦。城主不会连这都熬不过去吧?雹师说过,你可对这熟悉得狠呢,析骨而炊,骨肉相食……”
雹师道:“太子谢霓,你不是想见长留昨日么?这才到围城,咱们一步步来,必能教你重温旧梦。”
单烽脑中一痛,不知多少残缺的画面闪动。
二十年前的长留,雪练围城时,凡人断粮绝食的惨象……饥母抱子……路皆残骸……饮雪充饥……七窍渗水的饿殍……
一幕幕皆在长留苍茫而荒凉的底色间浮现。
难怪谢泓衣对这次城中的三日饥荒镇定至此,那是十七岁所闻见的哀嚎,从未散去。
谢泓衣道:“彼此彼此。”
他单手按住臂上银钏,轻盈舒缓得如拂弦一般,却令雹师瞳孔急缩,身上猛地覆上冰霜——
谢泓衣眉梢一剔,道:“城头风冷,你也还记得啊。”
被对方一个动作吓退,简直是奇耻大辱。
雹师眼里的凶光几欲扑出,却被单烽一刀拦断,那横刀回护的动作,简直和当年如出一辙,又是这两个人,横拦阵前,断他一路功业!
雪牧童偏还幸灾乐祸道:“雹师,你歇歇吧,连我一捧香饵雪都比不过,这一炷肉香得归我!行了,谢城主,来日方长,多谢款待,明日的屋顶——”
他的身形陡然凝固了,嘴唇圆张,还残存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下一瞬,整个人便从中迸破,人皮颓然滑落的同时,内里的冰屑喷薄而出,向窗外涌去。
挥刀的却不是单烽。
谢泓衣单手抓着烽夜刀的影子,这丝毫不计后果的一刀,异常直白凛冽,烽夜刀刃虽未饮血,却因他一瞬间爆发的酣畅杀意,在单烽掌中蜂鸣,仿佛同饮一坛烈酒般。
单烽心领神会,抢过去一把抓住包小林皮囊,让它不至于落在地上,反手向青娘掷去。
青娘将那一袭空荡荡的人皮抱在怀里,方才尚能噙住的泪水,此刻喷涌而出。碧灵不知受了何等的折磨,几度从伤处挣出来惨叫,却几乎被那怨恨悲痛的眼泪溺毙了。
谢泓衣道:“把他还给你。你撑不了多久了,再损耗下去,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今日与他同葬,同去悲泉,来世或许还有母子之缘。”
青娘却是双目圆睁,食指直指心口。
谢泓衣道:“你要囚着他?”
青娘点头。
谢泓衣对她的选择毫不讶异,微微颔首道:“那便睡着。撑到一切得报时,再睁眼。”
他声音依旧冷淡,却仿佛有着无可拂逆的抚平人心之意,青娘眼帘陡然沉重。
这柔弱女子病重已久,卧病时无一刻不与恶鬼抗衡,将神魂生生磨损成一把钝刀,此刻终于陷入沉睡。
碧灵身上一轻,却依旧被影子紧锁,要想从谢泓衣眼皮底下夺路而逃,绝无可能。
谢泓衣如来时一般,也不看雹师一眼,身影飘然而去。
单烽看出他并没有将这一伙雪练杀绝的意思,一刀劈碎雪牧童,是为他本人之恩仇,作为城主所肩负的,却是更深重如磐石的决断。
单烽单手抓过碧灵,也随谢泓衣大踏步而去,只是临了扭头望向雹师时,露出一个狞恶不下于对方的笑:“剩你了,自己脱。”
雹师瞪了他片刻,怪笑道:“明日便是你。”
单烽道:“不了,我体修,皮厚。刀还比你快。”
嘶啦!
皮肉被活活扯下的声响中,单烽已在巷口追上谢泓衣
风雪漫天,异香扑鼻,他披了满身的香饵雪,浑身无处不刺挠,谢泓衣却界于形影间,虚幻飘渺,连飞雪都不沾身。
“你先回去,我料理了碧灵,就回寝殿找你。”单烽道。
谢泓衣道:“交给不周审,别伤了她。”
“明白。”单烽道,目光微不可察地落在谢泓衣唇上,一簇晶莹落雪落在对方唇峰上,转瞬化为雪水。
单烽皱眉,尚没来得及提醒他,面前的谢泓衣已陡然变回了惠风,失魂落魄地望着他手里的碧灵。
算了,他淋了一身雪尚且无事,就这么一簇香饵雪……
也不会有大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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