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陆机看见安成公主的时候是有一阵恍惚的。
尽管知道她就在燕国,但他也没想到是以这样一种情形。安成看见他,就像做坏事的妹妹被哥哥抓包,唇瓣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陆机也没好到哪里去,嘴巴几度开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机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一天下午,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在朝中冒头,作为宰相李平义子的他,跟随他的义父,一同陪伴尚且年幼的赵王,去城外山庄避暑。
等真正到了山庄的时候,只有李平等一众高官和皇亲国戚得以入内,像陆机这样的小跟班被迫在外面傻等。
陆机倒没什么怨言,自顾自找了个阴凉但随时能看到门口的地方站着。正午的太阳还是很威风的,晒的连陆机都快待不下去了。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他透过大树茂密的枝杈,看着影影绰绰的树叶间,缩成一团的日光。
他的视野边缘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晃动,陆机一下子提起了精神,戒备地看着那个地方。等眼睛逐渐从炽热的日光中恢复清明,他清晰地看到,与他一墙之隔的别院山庄内,慢悠悠地爬出来一个女孩子,正一脸疑惑地蹲坐在墙头之上,一只脚晃晃悠悠,似乎在估计着怎么跳下来。
陆机打量着这个衣着华贵的女孩,估算着墙高,然后在心里做出了预判。如果她直接从上面跳下来,那么肯定会摔个大跟头,说不定还会断条腿;如果自己能在她落地之前接住她,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
陆机盯着女孩的一举一动,脚步轻轻地挪动,随时就要发力。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女孩子似乎看到了神经紧绷的陆机,笑着对他挥挥手,笑着开口说话,声音清脆,像是沐府贾仪院子里那棵枇杷树。陆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到沐府,但胡思乱想中,他听见了那个女孩子说的话。
“哥哥,帮帮我,这里太高了。”
话里话外还带着孩子般的天真,而且不像之前在宫中见过的女子,语气中依旧满含着与生俱来的天然。确认她不会突然掉下来,陆机松了一口气,看上去这位祖宗似乎挺好说话,没有一门心思地往下跳。
陆机走到墙根,站在她的正下方,高高抬起他的右手,仰着头,对着墙头的女孩柔声说:“小心一点,脚踩我的手上。”
女孩笑逐颜开,马不停蹄地翻身就要下来,反倒又把陆机吓了一跳,好在最后他稳稳地接住了垂下的小脚。
这个时候陆机才发现自己的行为多少有些不得体,但事已至此,已经是骑虎难下了。陆机低声轻咳两声,把尴尬赶到脑后,抬头就看见那女孩担心地看着自己,两只手还扒在墙上:“没事吧,我虽然不重,但要是你没力气了记得提前告诉我。”
陆机苦笑着看着那个老气横秋的女孩子,明明年纪不大,却显出一副关心人的模样,但难能可贵的是,她眼中的关心不像是装出来的,好像是真正发自肺腑地担心他。陆机抬起手,将她轻轻抬起,又轻轻放在地上。
女孩子感觉脚踏实地的感觉很好,所以她很感激把她救下来的陆机,轻轻推推陆机腰:“我叫安成,你叫什么名字?”
陆机讶异地看着这位传说中赵王的亲妹妹,她在外的传闻非常少,没想到今天以这样一种形式见面。他在心里翻找着从小到大学习的礼仪,发现没有一种适用于现在这种情况,最后只好自暴自弃道:“我叫陆机。”
安成公主追根究底:“哪个陆哪个机?“
陆机垂头丧气,用贾仪之前对自己说的话搪塞她:“‘水陆草木之花’的陆,‘天机云锦’的机。”陆机搜肠刮肚,选了几个安成公主可能知道的诗词讲了,看着安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明白。
远远地似乎有喧闹声传来,安成公主歪头听了一会,急切地说道:“抓我的人来了,你不许说我去哪儿了。”说着就要跑。
陆机诚实地回答:“公主见谅,如果我不说的话,我会被打死的,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安成又歪头,满脸疑惑地想了一会,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就要被打死了,但她”大手”一挥,留下一句“行吧。”说着,就提着裙子,迈开小短腿,一溜烟跑了。
然而,真的等到今天稍晚点的时刻,陆机带着安成的贴身丫鬟出现在她面前时,安成公主却笑不出来了。她愤愤地看了陆机一眼,包含着“你给我等着”、“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等等情感,满脸不爽地跟着丫鬟走了。
陆机摸摸鼻子,感觉自己受了天大的冤枉。自己已经拖了一个时辰才去领丫鬟过来,而自己在这个时辰里面一直暗中保护着她。谁料安成公主完全不领情,白废了自己一番苦心。
“唉。”陆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然后径直走回了一开始站着的树荫。
然而,当他走到山庄门口的时候,他才发现,他一开始站的位置,已经被另外的几个人占据了。于是他,心情更难过了。
陆机蹲在墙角,随手拿了不知什么时候落在地上的一根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地面。树枝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地面,陆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愿意给安成公主那一个时辰疯玩点时间,同时冒着被李平或者赵谦敬抓到的风险,默默跟了一路。
或许,是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某位故人的影子,陆机在心里想着。他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贾仪了。
“好久是多久?”陆机想不出来,自从那天贾仪发了好大一番火气,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身影。陆机不相信贾仪是那种想不开就会去自杀的人,所以,他现在是在躲着自己吗?
陆机心理满是苦涩,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陆机陆公子在吗?”一个尖细点声音在问。
陆机条件反射地站起来,太监传话,不是皇上就是李平,自己可不能怠慢了。小太监微微打量站在面前点陆机,嘴上保持着客气:“诶您就是陆公子吧,这边请。”
陆机不知道是不是安成要找自己麻烦,心里吊着一口气,看着四周似乎没人,偷偷地拉住前头带路的太监的手,悄悄地问:“公公,可是我义父唤我来的,所为何事啊?”
那太监刚开始还推脱一二,但手掌心传来的厚度不禁让他眉开眼笑,他轻轻推了一把陆机,把手从陆机手中抽出,同时把陆机上交的钱悄无声息地藏进袖子中,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但声音却很小:“这趟是皇上想见见公子您,公子不必太过紧张。”
倒也不是陆机紧张,主要是皇上要找自己,除了安成他想不出第二个原因。而自己帮助她逃跑,怎么算都是死罪难逃。但看太监点模样和语气,似乎不是要给自己定罪的?
陆机心里稍定,但仍不敢全部把心放下,逃是逃不了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陆机被带到一间宽敞的亭子中。现在是夏季,皇上是来这里消暑的,所以一干人等都比较随意。赵谦敬没力气一般地靠在红木扶手椅上,听到太监通传,才施施然把眼睛睁开。
陆机一丝不苟地全了礼节,然后就像个机器人一般,杵在原地不动了,李平站在一边,也不说话。赵谦敬好像对他很有兴趣,从眯着的眼睛里扫视这个不动声色的人。开口却向李平问:“李大人什么时候收了个义子啊?”
李平将一个正派的朝臣演到了极致,该做的礼数一个也不落下,然后才拱手对赵王说:“陆小子原本是微臣家仆陆宴之子。陆宴随侍微臣二十多年,在陆机三岁时候不幸染疾去世,臣含辛茹苦将其扶养长大,视如己出,近日适巧及冠,微臣便认下这个儿子了。以上种种,已书写在册,均可考之。”
这最后一句话显然不是平白无故加上的,不像陆机一头雾水,李平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皇上在查陆机的底细,看看他是否可信。
陆机悄悄吐出了憋在心里的一口气,他害怕李平在压力之下吐露自己的身份,那么贾仪还活着的事情也将宣之于众。幸好,李平不是一个那么容易倒戈的人,他在朝堂经营半生,最不缺的就是胆识,在这方面,赵谦敬还差的远。
赵谦敬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反正他信以为然般地点点头,然后不痛不痒地开口,这次,是对着陆机说的:“朕有一个妹妹,叫安成。”
陆机大概猜到是要说今天早上的事,赵谦敬不开口说下去,他也就不问,静静地等。
赵谦敬心里早就想找一个人,担任安成公主的侍卫或伴读,但他看不起朝中那些跋扈的王孙。但眼前的陆机让他很满意,出身卑微,懂得如何侍奉主人,但身份却是宰相之子,不算配不上公主,况且今天也算是立了一功,安成自己也很喜欢他。如此种种,简直就是赵谦敬心目中的人选。
是的,安成回去之后没有像陆机想象的那般,发发大小姐脾气,向皇帝哥哥告状,然后把自己扔进大牢。反而,她缠着赵谦敬说,要让陆机进来陪她玩。
赵谦敬对自己这个年纪尚小的妹妹没什么抵抗力,半推半就地同意了,只是没想到陆机竟然如此合适。
于是赵谦敬看着亭外的荷花池,看似随意地对陆机补充道:“安成公主她年纪还小,行为多少有些出格,朕请你做他的侍卫,她在外就由你负责她的安全。”
陆机心里咯噔一下,拿不准要不要答应,好在他从进门到现在都不说话,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反射弧巨长的木头,所以现在磨磨蹭蹭也算情理之中。李平倒忙不迭应下来:“哎,陆机,还不快答应皇上,这可是对你的褒奖。”
李平本来答应陆机救贾仪的条件,就是让陆机帮自己收集情报,现在有一个接近皇宫深处的好机会,没有理由放过它。
赵谦敬和李平的话都没给自己留拒绝的余地,陆机只好答应下来,更何况,他也挺喜欢安成的。于是,稀里糊涂的,一场各怀鬼胎的任命就在这样一座亭子里达成了。
后面的事情陆机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平时他正常去点卯,只有安成要出宫去玩的时候,才会传唤他陪同。而安成想避开下人、像那天一样偷偷出去的时候,陆机就是她最大的帮手。久而久之,安成也就当陆机是自己的哥哥。
人总是会长大的,世事也并非一成不变。沧浪亭下惊鸿一舞,陆机便远赴边关。
其实,这不能算是离别,安成这样告诉陆机。
“大将军多年来一直空悬,这个位置多么荣耀,是许多人穷极一生都无法触碰的东西。所以,你不要哭了好吗?”
手摸着他的束起的头发,不同于贾仪调皮地挑逗,这仿佛像母亲似的安慰,明明对面的人比自己要小五岁,陆机却感觉自己才像个小孩子。
陆机答应了。
所以,就算在他立于祁连山脉,注视着十里红妆,浩浩荡荡踏上燕国国土的时候,他也坚持着没有留下一滴眼泪。
1.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山亭夏日》高骈。
2.水陆草木之花:《爱莲说》周敦颐。
3.天机云锦: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出自陆游《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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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十里红妆(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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