樽前山常年积雪。
胧苍刚来的那一天,蹲在永幽居门口问师姐,为什么要固守这天寒地冻的贫瘠之地。
肖雪月盈盈一笑,道:“这是我的家啊。”
说话之时她正在抖永幽居门口那一株红梅枝头上的积雪,站在树下,伸手去刨那红梅的枝干,却忘了闪躲,落了一身白。
说到家,胧苍突然想到了自己曾经那个被烧了的家。猝不及防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在雪地里打滚。
肖雪月胡乱拍了拍身上的雪,走到胧苍身边,将他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上,轻声细语地在他耳边哄着他:“胧苍,以后,这里也是你的家。”
肖雪月的身体是冰冷的,胧苍本来觉得上山之时已经被落在身上的雪冻得没了知觉,被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却还是打了一个寒颤。
师姐轻轻拍着他的背,胧苍眼底含泪,望着门外,朦胧中只看得到苍茫雪地里梅花点点红。
肖雪月穿着一袭黑裙,有余温的眼泪从胧苍的眼眶里落下,落到她的肩上,什么印记也没有留下。胧苍以为自己眼花来了,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泪,又去摸了摸肖雪月的外袍。
外袍的质感并不好,粗糙的纹理,冰冷的触感,却并没有湿润的感觉。方才积雪落在她的身上,好像也没有浸湿她的外袍。
肖雪月抱着胧苍回到永幽居内。寒风被阻隔在门外,胧苍的身体逐渐回温。抱着他的肖雪月的身体依旧是冰冷的,胧苍愈发觉得冷,轻轻将手缩回了衣袖里。
肖雪月似乎有所察觉,将他放在榻上,升起了屋内的暖炉。
屋内不再寒凉,长日跋涉后的疲惫感这才席卷了他整个身体,闭上眼睛之前听见肖雪月对他说:“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明日带你去见师父。”
胧苍倒在榻上便沉沉睡去,肖雪月给他脱了鞋,右手一挥便风干了他的衣裳,又将一旁的被褥给他捏好,这才关上门,往风雪里走去。
……
樽前山地处十方境的极北之地。
十方境内有五重灵山,极北樽前山,极南七曜山,远东灵秀山,远西玄炎山,中心元清山。
天然的五个阵眼,形成一道合仙法阵,将地海镇于法阵中央的元清山之下。
千年前,烛龙为祸世间,弑生灵食其神魂,欲将天地翻覆。
炽凰以灵脉为引,借合仙法阵困住烛龙,合天地之力将其诛杀。烛龙神魂俱灭,其追随者全部囚于地海,万世不得入十方境。
炽凰失了灵脉,却也因此成了十方境内唯一的神。但在合仙一战后便神隐匿世,无人再见其真容。五重山因受炽凰灵脉所护,成为灵气聚集之地,修行之人能从灵气中汲取晴元灵息,于是五重山成了修炼之人向往的好去处。
半年前元清山阵眼受损,合仙法阵破开一道裂缝,烛龙的追随者从地海逃出,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生灵涂炭。
胧苍便是那时候,见到了一袭黑袍的肖雪月。
地海的裂缝出现得突然,镇守五重山的灵修还未及反应,元清山便已经被夷为平地。一时间天地变色,恶鬼四窜,将天空和大地都烧成红色。
胧苍的家就在元清山下不远的小镇。那一日的景象实在太可怖,胧苍大病一场,醒来后只记得那一日风声呼啸,伴随着无数人凌厉的喊叫声,周遭的人都躺在地上,血染红了视线所及之处的花花草草。
迎面扑来的恶鬼被拦腰折断,一身的黑气从他的脸旁划过,胧苍感觉脸上像被烈火烧灼,又像被万蚁啃噬,他拿手去摸了摸,沾了一手的黑灰。
一袭黑袍的女子从天而降,挥了挥她宽大的袍袖,胧苍只觉一阵凉风拂面,方才的不适感被一扫而空。
那面冷如霜的漂亮女子伸出一只手,将他带回了樽前山。
而后十五年,樽前山成了他唯一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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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后。
炽凰诛杀烛龙之事,胧苍是在入山见师父之时听闻的。这位师父深居简出,除了入山之时常见到,后来的十几年里,每月便只有新月和月满之日才能看到他。而近段时间,胧苍已经数月未曾见过师父了。
樽前山地域广,却也只有山上那一方院子,四座屋子能住人。一座藏书室,两方居所,朝北那座是会客的永幽居。
胧苍今日闲得慌,搬了个竹椅到永幽居门口,躺着问肖雪月:“师姐,师父他老人家还在樽前山吗?”
肖雪月在雪地里打坐,没看他,闭着眼问道:“怎么了?”
胧苍叹了一口气,道:“哈哈,没什么,就是好些时日没见着师父他老人家了,昨日梦醒时分,恍见师父音容犹在,甚是感慨。”
肖雪月道:“怎的张口胡说,师父身体康健,我今早还见到他了。”
胧苍瞪大眼睛,十分激动翻了个身,差点从躺椅上滚下来,有些哀怨地说道:“什么!凭啥!为什么师父不见我!师父收我为弟子,却不为我传道授业,师父只喜欢师姐。”
肖雪月不以为然,仍端坐在雪地里:“这有什么,师父修的也不是剑道,也不能教你什么。你自己修炼不也挺顺利的吗。”
樽前不修剑道,修的是天音。胧苍自小不通音律,肖雪月便让他改修剑道,让胧苍自己去藏书室里修习。
没人教导,胧苍也自行入了门,更在十五岁时修出灵脉。
肖雪月时常夸他天赋异禀,化生灵脉,常人至少需修行几十年才能做到,而胧苍仅用了几年。
胧苍半天没说话,躺在椅子上委屈巴巴地假哭,隔了一会,又问道:“师父一直在山中?”
肖雪月道:“对啊。”
胧苍又从躺椅上坐直,有些好奇地问道:“那师父他住哪?”
肖雪月抿唇一笑,道:“樽前山这么大,师父想住哪就住哪呗。”
胧苍在永幽居里背着手,向门外走近了些,指了指门外一片苍茫,道:“我天天巡山,这山里除了我们这儿,哪里还有居所!”
肖雪月停了打坐,去拨梅树上的落雪:“师父可是近神之人,早已不拘于寻常修士的作息,行为举止自然不同常人。”
正说着话,空气中传来清灵的铃铛响。
肖雪月望了一眼天边的云雀,道:“有客至,你去开山门。”
“谁啊!三天两头往这儿跑!”胧苍已经猜到来人是谁,有些烦,但也只能乖乖地跑去开山门。
樽前山的禁制十分牢固,除了自家人,几乎无人能擅自闯入。来人皆需叩山门,山音传至,便需要有人前去开启山门。这种跑腿的杂事,不用说,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胧苍的身上。
在山音响了八百回之后,胧苍终于磨磨蹭蹭地来到山门前,让禁制外等候多时的人进了山。
“青阳君这是把我们樽前山当茶馆了吗,三天两头就往这跑。”
即墨青笑了笑,不客气地走进山中,将手中包裹抛给了胧苍。道:“你可别说,我来时也途经多处茶馆,樽前山的茶确实比那些茶馆里的好。途经山下,给前途无量的樽前山开门弟子买的桂花酥。你师姐近来可好?”
吃人嘴短,樽前山开门弟子胧苍走在后面,稍微收敛,答他:“多谢青阳君。我师姐好的很,不劳青阳君挂念。”
到了山上,即墨青轻车熟路地穿过永幽居,梅树下已摆好棋盘,不等招呼,即墨青便已坐到肖雪月对面。
“快要立春了,雪月。”
肖雪月拂走棋盘上的雪,说道:“还有七日呢。”
胧苍确实不懂,即墨青怎么愿意和师姐在梅树底下下棋。梅树上时有落雪,即墨青就当没感觉似的,端坐在树下。
棋是师父留下的残局,即墨青每隔几日就会来叩山门,只是呆坐在棋盘前,偶尔和师姐交谈几句。几个时辰过后,仍是一子不落便离开。
胧苍从永幽居内端了茶,递给外面二人。茶刚放上桌,热气便消了大半。
“凉了。”即墨青抿了一口便放在一旁。
胧苍坐在永幽居内,手搭在暖炉边上,恨不得整个人钻进去,瞟了一眼即墨青,眉眼弯弯,笑道:“这是我们樽前山特色,寒天凉茶,再放一会儿,就便冻茶了,青阳君慢慢品尝。”
即墨青不为所动,说道:“话多,快去修习。”
肖雪月道:“苍苍近日修为大有长进,你若有闲情,可以指点一二。”
胧苍一脸得意,嘴上仍是不饶人:“青阳君可是七曜山首徒,日理万机的人,想来成日奔波劳累,我可不能劳烦。”
即墨青掸了掸身上的落雪,说道:“我近日客居玄炎山,玄炎山剑修者众,若有机会,胧苍师弟可与我前往。”
胧苍摆了摆手:“所谓修为,够用就行,我又不像青阳君一般肩负重任,去玄炎山和那群剑修卷生卷死作甚。”
即墨青听罢轻笑一声,也不再提,继续说道:“说到玄炎山,前几日,玄炎山君已至近神之地。”
肖雪月问道:“玄炎山君?谷照?他不是早在百年前便已近神了么?”
即墨青摇了摇头,道:“我早前不是说了么,谷照早已隐退,现在的玄炎山君是谷亦之。”
肖雪月淡淡地点了点头,没什么反应,只道一时没想起来,绝不是因为早已将此事忘在了脑后。
倒是胧苍,在永幽居里转过身来,又躺回廊前那竹椅上,道:“谷亦之?她天资平平,灵脉薄弱,怎么还能修炼至近神?”
雪地里的二人听了这话一同看向他,肖雪月蹙眉,有些严肃地说道:“不可胡说。”
胧苍道:“我可没有胡说!两年前灵秀山集会之时我曾碰巧遇上她,她在灵秀山下遇险,是我救了她,我碰巧探过她的脉息。她全身灵力似有若无,修为平平无奇,说是没有天赋也不为过,连论道都没有参加便被玄炎山接了回去。”
胧苍说着,又拍了拍手,道:“说起这个,前些日子,我在山下碰上了自南边来的一个灵修。那人四方游历,知道的事情不少,有趣得很。神神叨叨地说自己知道一件震撼人心的大事,但怎么也不肯说。我便哄他喝了几杯冬风酿,这才从他嘴里得知。”
胧苍说着又坐了起来,继续道:“那人说,玄炎山曾派人四处探访,在元清山某个地方得了一件化生灵脉的秘宝。我说玄炎山灵气十足,修行不难,寻那种东西有何用。他这才说,谷照的女儿修炼数十年也未有灵脉,外人不知,可谷照一直私下派人寻访。如今看来,定是被谷照寻到了方法。否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这才过了两年,便让一个并无天资之人入了近神之境,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肖雪月道:“你所知暂不知真假,不可轻易定论。何况元清山已封山十年,那里的层层禁制比樽前山厉害得多,不可能让人随意进出。”
即墨青看着肖雪月,有些犹豫地开口道:“雪月,元清山的禁制近来有所消减。”
肖雪月蹙眉道:“何时之事?”
即墨青道:“数月之前便有征兆,前几日,元清山百里之外的林子里死了十数人,全身都覆着一层黑灰,和元清山当时的境况如出一辙。”
肖雪月道:“竟有这种事!”
即墨青道:“此事我也是最近才得知,巡山的弟子并不知晓十五年前的事情,只以为是人境的散修所为,现下离得最近的灵秀山已经派人前去查探,还未有音讯。”
肖雪月沉思片刻,道:“若真是元清山的东西跑了出来,得早日将其诛杀,还需得将元清山的禁制加固才是。”
即墨青点点头,说道:“你不必下山,若有消息,我会来找你。”
肖雪月点了点头,这几年肖雪月是非必要不下山的,这十方境内大小事皆从胧苍和即墨青二人口中听闻,到也不算是消息闭塞。
胧苍正坐在竹椅上听着二人的对话,山音猝不及防地响起。
胧苍垮着肩膀,躺回椅子上,一脸无力地说道:“今日可真是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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