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九娘在芙蓉坊排完舞,趁着蓉娘子打盹的时候,悄摸溜回西市。
一推柴门,就见院儿里坐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背对着门,手中正忙活。
她朝身后看了几眼,冷着脸关好门,阔步走向男子,“你怎么来了?”
林下泉闻声抬头,他这会儿没戴纱帽,脸上那道刀疤凸显得更加淋漓尽致。瞧见苏九娘那张冷脸,又低下头忙活,“瞧你这模样,这么见不得师傅来。”
苏九娘见不得他这副没事人的模样,一把夺下他手中的东西,扯开一看,是一块素白的布料,上头还吊着一根串着白线的绣花针。
她拎着布料,“这是什么?”
“衣服啊。”林下泉抢回布料,继续缝补。
“你要干什么?我不是给你说过,不要来阿翁这里。”
“可是没有哪儿比这儿更安全的了。”林下泉用牙齿扯断丝线,举起一只袖子给苏九娘看,“瞧,我缝得还可以吧。”
苏九娘忍不住叹气,最后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不理林下泉。
林下泉继续缝另一只袖子,时不时抬眼看苏九娘,她是真的在生气。
“我知道你心疼阿翁,怕牵连到他老人家。我来时已经很小心了,不会被人发觉的,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
苏九娘把头偏向另一侧,眼眶微红,冷静了许久才重新开口说话:“我不希望有第二次。”
傍晚,阿翁睡了,苏九娘爬到院中的老桃树上,手中握着一小坛黄酒,心事重重。
屋子里传来窸窣响动,她侧头瞧了眼,是从林下泉下榻的屋子里传出的。
林下泉取灯自屋中走出,站在门前压低声音唤她:“徒弟,徒弟,你看我。”
苏九娘循声而去,只见微弱的烛光中,赫然立着一道披头散发的惨白身影。
她皱眉,“你又在做什么?”
林下泉放下烛台,撇开面庞的头发丝,“怎么样?够不够吓人?”
苏九娘喝了口黄酒,不打算理他。
林下泉跑到树下,惊动了圈成一团打盹的小黄狗,猛地爬起,冲他龇牙咧嘴,汪汪跑开。
“我寻了个法子。那许洛不是快下葬了,我打算在他头七的时候翻进许宅吓吓张汝芝,看看能不能套出些话来。”
这法子听起来倒是新鲜,苏九娘不由得重新审视他,将他那身行头来回打量后,笑道:“我觉得你会失败。”
林下泉“啧”一声,“这么不看好师傅?”
“嗯呐。”
“总归是个法子,好不好使试不试不就知道了,反正我又不吃亏。”
他脱下那身白衣,又吩咐起来:“我还是紧盯张汝芝,你去盯着那个大理寺少卿。”
苏九娘别过脸,一眼不眨地盯着他。
林下泉被看得心里头发毛,扬着声问:“怎么?不乐意啊?”
“你不是让我少跟他打交道吗?”
“你也不愿意听我话啊。”
苏九娘撇撇嘴,大灌几口黄酒。
艳阳高照,张舟身着一身绯衣迈入公廨,何城早早等上了,撑着脸,满眼迷离。
“没睡好?”张舟问。
“哪儿能啊?我这是想听你讲故事。”
“什么故事?”
何城直起身,“张汝芝的啊。”
张舟了然,“说起她,我还得交给你个差事,去汴州查查她的身世。”
“嗯?汴州?那倒是不必安排人跑一趟。”
“怎么说?”
“说起来,你还没见过他呢。咱们的同僚宋久宋寺正,正在汴州复审案件呢,咱可以给他去书一封,让他顺带着查查张汝芝和她那位义父县官的底细。”
“如此甚好。”
未时末,张舟放班,刚走出大理寺就瞧见不远处站了个头戴帏帽,怀抱小狗的女子。
那帏帽的样式很是熟悉。
短暂滞留,他很快挪开视线,慢步踏上回家的路。
今日没叫马车,张舟想一个人慢慢走回去,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身后传来脚步声,不远不近,不轻不重,偏偏闯入他的耳朵,将他的思绪扰得更加凌乱。
他停下,脚步声也止了。
他走动,脚步声又响起来。
张舟转身,果然瞧见那个女子,隔着垂纱,眼巴巴地望着他。
“苏小娘子是没事做了吗?”
苏九娘目光逐渐暗了下来,“张少卿是心情不好吗?今日怎这般凶?”
张舟下意识低头,又觉得此般境地实在局促,缓和道:“你我路不同,你不必这样跟着我。”
这是什么话?
苏九娘小跑着跟上他,一手抱狗,一手撩开垂纱,“你这人……当日在大理寺,你还说要和我交心呢?怎么几日不见,就翻脸不认账了?”
“小娘子不是说民与官交不了心吗?”张舟加快步伐。
苏九娘被呛得难以开口,嗫嚅半霎,又道:“那我们还说好要交换条件的呢?这你也不认账吗?”
“我并没有答应小娘子。”
苏九娘顿住,望着今日那孤高的背影,一时哑了声。
她从没想过,会在张舟这里碰一鼻子灰,这让她有了深深的挫败感。
翌日,申时初,苏九娘登门拜访。
宅门拉开的一瞬,安六瞪大了双眸。
好一个娇俏的小娘子。
没等他开口询问,对方倒是先问上了:“请问,这里是张少卿的家吗?”
耶?找自家郎君的。
安六挠挠头,“是了,请问小娘子是……”
“噢,我是他朋友。”苏九娘摸了摸怀中小黄狗的皮毛,笑盈盈说道。
朋友?安六从未听自家主子提起过在京师有朋友这回事。
不过对方既然找上门了,那应该是真的,更何况还是位俊俏小娘子呢。
他道:“我家郎君今日会晚些归家,小娘子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转达。”
“这样啊……”苏九娘面露失落之色,对着安六道了声谢,便离去了。
夜里,张舟归家,安六给他端来洗脸水,顺嘴一提:“今日有个小娘子来找您,说是郎君的朋友。郎君到了京师后真是换了样,竟然交了那么一个俏丽的朋友,看来这家里很快要有女主人了。”
言罢,他端着用过的水,像个没事人一样乐呵呵出去了,留下张舟,一愣一愣地,不明所以。
林下泉仍旧宿在老翁家,似乎不打算走了。
苏九娘回来见着她,一脸不悦。
林下泉毫不在意,瞥她一眼,问道:“怎么?今日也失败了?”
苏九娘递给他一个白眼,没好气地问:“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要去吓张汝芝吗?”
“着什么急。”
“我也不着急,你问那么多做甚?”
“嘶,问一句都不行了,怎么?在别人那儿受了气,回家就往师傅头上撒啊?”
苏九娘没再接话,将手中帏帽往竹椅上一丢,转身回了房。
五更天时,天落起了雨,淅淅沥沥地,宛如在人的耳边低语,苏九娘就这样醒了过来。
她在榻上坐到天大亮,直到林下泉叼着馒头来敲门:“徒弟,吃饭了啊。一两次失败不代表什么,咱再努力就是,师傅相信你的本事,一定可以将他拿下,让他对你俯首……”
房门嘎吱拉开,林下泉止声。
苏九娘拢拢衣衫,扬着下巴俏声道:“我才没有不高兴呢。”
她抢过林下泉手中没有吃过的馒头,从旁取了把伞,又捞起小黄狗,拖着飘逸的裙裾迈出柴门。
宅门的叩响声混杂着雨声,竟显得比平日里更加柔和了。
安六拉开厚重的门,眼前一亮,不由自主地拔高声线:“是小娘子啊。”
苏九娘施了个礼,柔声问:“我可以进去吗?”
安六犹豫片刻,又瞧见她身后串珠似掉落的檐水,终是让开身,“小娘子请。”
苏九娘得偿所愿,在张舟的宅子中悠闲地转悠。
斟茶时,安六问:“小娘子是怎么认识我家郎君的呐?在郑县时,我家郎君走在街上,时不时地有小娘子向他搭讪,他是看都不敢看人家一眼,要不然,这次同他入京师的可就不止我一人了。”
苏九娘抬头看安六,这斯文人找的家仆也长得不赖,虽然少了几分书卷气,但也白白净净地,一开口尽显热情,一点防备心也没有。
她指腹靠向茶碗,反问起安六:“你在郑县时就跟在张少卿身旁?”
“是了。”安六顺势坐进侧旁的椅子里,思及过往,脸上浮现出一抹怅然,“我家郎君既是我的主子,也是我的恩人。我本是郑县人,从小家中穷苦,遇到郎君那一年,唯一的亲人离我而去,我没有钱财买棺材,便想着将自己卖为家奴。很幸运,我遇见了郎君,他给我钱买棺材,还让我跟在他身侧,但他不与我签奴仆契,还说我什么时候想离开了,给他说一声就行。”
“他这般好,我怎么舍得离开他。又再说了,我若当真走了,他就又是一个人了。你知道他一个人的时候都怎么过的吗?”
苏九娘摇头。
“郎君公事繁忙,尤其到了京师之后,他房中的灯常常亮到天明,有时候甚至连家都不回,就歇在大理寺。有好几次我起夜,就看到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台阶上,望着天,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说着说着,安六忍不住埋怨,“要我说啊,在京师的日子还不如我们当初在郑县时过得潇洒呢。”
苏九娘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狗头,有些失神地问:“那他今日会回来吗?”
“会啊,小娘子上次扑了个空,今日就留下一起用晚膳吧。”
“好啊。”苏九娘的精气神猛然归位,将怀中小狗拢了拢,又抱起来挨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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