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飞檐在暴雨里像一柄柄弯刀,斩不断天光,也斩不断风。
太和二十六年腊月廿九,京师昼晦,雷填填而雨冥冥。卯时三刻,景阳钟撞过最后一声,哑了。宫门九重,一重一重洞开,铁甲涌入,像一条吞吃自身的黑龙。
姜拂雪立在丹陛最高处,脚下是裂了缝的玉阶。雨水顺着裂缝渗进来,像细小的血线。她穿的不是凤袍,而是一身素白战衣,胸口以金线绣着半朵残莲——原本该绣九重,如今只来得及绣一半。
她手里托着传国玉玺。玺角已碎,一方青玉缺了口,露出狰狞的白碴。
她抬眼,望见殿外旌旗翻墨,上书“靖难”二字。旗下那人,血袍被雨水泡得发黑,绣春刀背在身后,刀尖却垂一滴红,迟迟不落。
谢无咎拾级而上。
她每一步都踩着雨水,也踩着更旧的雨水——那是三年前姜拂雪在御花园里替她擦去刀上血时留下的雨痕。
“殿下——”
她声音不高,却穿破了雷雨与群臣的哭号。
姜拂雪侧耳,仿佛没听清,又仿佛怕听清。
谢无咎便再唤:“姜拂雪。”
这一声,像咬碎了舌尖,血味弥漫。
姜拂雪笑了,雨水把她的笑冲得极淡:“你来迟了。”
谢无咎摇头:“我来早了。早到天下还没亡,你便要先亡。”
她们之间,隔着三百级龙阶。
每一级都躺着死人:有昨夜还弹劾谢无咎的御史,有今晨向姜拂雪献降表的将军,有先帝亲手赐死的妃子,有她们共同养大的幼弟——姜琰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里还映着两个姐姐的影子。
雨把血冲成粉色的溪流,沿着龙纹沟壑淌进丹墀下的螭首,螭首吐水,吐出来的却是淡红的泡沫。
谢无咎终于走到最后一级。
她的血袍下摆被雨水浸透,沉重如铁,却仍在滴水。
“玉玺给我。”她说。
姜拂雪把玉玺抱得更紧:“给了,你就能活?”
谢无咎:“不能。但能少死一些人。”
姜拂雪垂眸,看见谢无咎左臂弯处有一道新伤,伤口外翻,雨水冲得发白——那是半刻前为她挡箭时留下的。
她忽然低声:“疼么?”
谢无咎笑,笑意像刀背擦过铁石,溅出冷火:“疼。但更疼的是,我若死了,殿下要一个人活很久。”
雷声滚过,闪电劈在殿脊。
刹那的白光里,姜拂雪看清了谢无咎眼底——那里面没有天下,只有她。
于是她抬手,将玉玺高高举起,像举起一盏将熄未熄的灯。
“谢无咎,你要天下,我便给你天下。”话音未落,她松手。
玉玺坠阶——
青玉与金砖相击,声如裂冰。碎屑四溅,其中一片划破谢无咎的脸,血线沿着下颌滴落,滴在最后一级龙阶上,与雨水汇成小小一泊。
谢无咎俯身,拾起最大的一块碎玉。
那上面残剩半个“受命于天”的“命”字。
她握紧碎玉,抬头,眼底血红:“殿下,你错了。臣不要天下,只要殿下。”
姜拂雪轻轻“啊”了一声,像是终于听懂,又像终于放弃听懂。
下一瞬,谢无咎拔刀。
刀光匹练,映出两张同样苍白的脸。
刀未落,箭先至。
不知从何处射来一支白羽箭,穿透姜拂雪的胸口——
箭镞从她后背透出,血珠顺着箭杆滚落,滴在碎玉上,像给那半个“命”字补全了最后一捺。
谢无咎抱住她,刀当啷坠地。
雨水冲淡了血,却冲不开她们之间最后的距离。
姜拂雪抬手,指尖摸到谢无咎眼角的泪,轻声:“原来你也会哭……”
谢无咎声音嘶哑:“我装的。”
姜拂雪笑,血从唇角溢出:“我……也是。”
她的手垂下去,指尖在谢无咎掌心划了一下——那是一道极轻的横线,像是要划去什么,又像是要写下什么。
谢无咎低头,看见自己掌心里多出一道血痕,恰好与她掌纹相合,成了一个“十”字——“十”字,是诀别,亦是约定。
风雷俱静。
靖难军的火把在雨里熄了,群臣的哭嚎远了。
谢无咎抱着姜拂雪,一步一步走下龙阶。
她走得很慢,仿佛怀里不是一具渐渐冷去的身体,而是整个即将倾塌的王朝。
走到最后一级,她俯身,把姜拂雪放在雨水最浅的地方。
然后拾起那柄绣春刀,刀尖对准自己心口。
“殿下,黄泉路冷,臣来迟了。”
刀尖入肉一寸,却再进不得——
有人从背后抓住了她的手腕。
抓她的人戴着青玉面具,面具后传来熟悉而陌生的声音:
“谢督主,殿下说——要你活着。”
谢无咎回头,却只看见漫天雨幕里,紫宸殿的金匾轰然坠落。
“姜拂雪——!”她嘶喊,声音被雷雨撕碎,散在空荡的金殿里,无人应答。
很久以后,史官写:
“太和二十六年冬,妖后姜氏伏诛于紫宸殿,摄政王谢氏殉国。”
无人记载,那一夜雷雨里,曾有女子抱着另一女子,在血水里跪成一座小小的庙。
庙里供的不是天下,只是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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