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安五年,秋早。
文武百官在阶前战战兢兢地候着,也不乏有几个心思活络的暗戳戳地在心里盘算着君王的心思。最近边关还算安定,武将上朝没正事,比文臣随性得多,像地位最高的某位将军就心不在焉地摸着袖子里的鸭毛。
鬼知道刚才钓叟那鸭子是怎么混进皇宫跳进她袖子里还留一堆毛的,而且转身拍拍屁股就跑了。
当朝皇帝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穿着龙袍睡眼惺忪。
元安帝赵涿不喜早朝,每次来上朝都是一脸不虞。奇了怪了,他一个刚及弱冠的青壮年,没有后宫早睡早起还天天起不来床是要干吗。
一身起床气的赵涿不做声地听着不知道哪个文官的汇报,说的净是些屁话。不过毕竟是一周一次的大朝会,他还是耐着性子没有发表看法。
顾忱连眼皮都懒得掀开,看赵涿的脸挺别扭的,总莫名地想起他哥赵桓。
赵桓明明是嫡长子,转身却把皇位留给了弟弟,自己当个闲散王爷,天天出去微访私服。赵涿接班,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只好在大部分时间消极怠工以表示抗议。
臣子随君主,朝会上大家表面都和没睡醒的君主一样死气沉沉。内心里也和自己的君主差不多,漫无边际地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小九九颇多。
“嘎嘎!”一只嘎嘎乱叫的鸭子从这人的官服的宽袖中掉出来,立刻给殿前众人醒了盹。
持刀而立的侍卫当即上前查看,赵涿倒是对这神异的鸭子很感兴趣:“这是何物?”
鸭子被侍卫提着后颈仍口吐狂言:“赵老三,战火从海边都快烧到家门口了还研究你的史书呢!”
它的嗓子比起破锣有过之而无不及,声音大到刺耳,提神效果一绝。
文武百官也不想打盹了,原本就清醒着的神色各异,刚醒的迷迷糊糊也不敢出声。
赵涿来不及追究这小小文官是怎么把这鸭子带到他面前的,拨开侍卫拿刀的手,站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打量着这鸭子。
绿头棕翅,活的、最普通不过的鸭子。
赵涿目不转睛地盯着它,鸭子不算胆怯地迎着九五之尊的目光。
鸭子在赵涿的那双不正经惯了的桃花眼里看到了一点漠然的威严,浑身一抖。碍于刚刚口出狂言,死要面子的它只能硬着头皮回瞪。
几个呼吸之间,赵涿主动移开了视线,沉着脸让大家都散了。这个时候没人敢触皇帝的霉头,大臣们藏着自己或多或少的小心思匆匆告退。
终于下朝了,顾忱抖出袖子里的鸭毛,骑着马慢悠悠地行在街市里。
“慢点啊顾九!你着急投胎啊你!”大庭广众之下,鸭子因为害怕被人发现会说话破锣嗓子压着,更难听了,听得顾忱眉头一挑。
“死鸭子,你主子都不敢这么叫我,”顾忱一个回身把鸭子后颈上的两撮毛拎起来,拐入小巷,“腿这么短,废物一个。”
这小嘴比抹了蜜还甜,鸭子愤愤地想,短腿在空中胡乱扑腾着,无果,遂老实。
“行行行顾忱,怕了你了。”鸭子被晃得七荤八素,终于开口求饶。
顾忱漂亮凌厉的上挑眼里闪过一丝狭促的笑意。
可算是让钓叟的便宜鸭子嘴软了一回,这成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顾忱,率领五十万兵马的远东王。现年双十,从小就在烽烟里滚大,当之无愧的大宋第一悍将。
平时驻守边关,皇上恩赐只需一月一述职,而后可休沐三日。今天出了小乱子,还没轮上她述职就草草散了朝。反正没有要事汇报,顾忱心里高兴得紧,对这聒噪的鸭子也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顾忱用目光警告着鸭子蠢蠢欲动的抱怨之心:“闭上你的嘴,你不是什么小鸭子了,按你的岁数普通人类都埋土里好几回了。你倒好,活了这么多年半点长进没有。这里人多眼杂,有事回去再说。”
说罢,她一手拎鸭子一手拉缰绳,双腿一夹马腹,直接踏上回府的方向。
鸭子晕马,想破口大骂也是有心无力。
这些家伙这么多年德行就没变过,都是见鬼的恶趣味。
“阿涿。”
秋风摇落一地萧索,当朝的皇帝正望着自己膝上的古琴出神。如鬼魅般轻柔而神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叹口气:“哥。”
皇帝身前站着个与他眉眼间七分相似的男子。
那人一身冷白的袍子,并未束冠,墨发如瀑披在肩头。合该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此刻却含了满目的惆怅。正是当朝唯一亲王,景王赵桓,皇帝的亲哥。
赵桓想伸出手摸摸弟弟沉默失落的发旋,伸到半空又蓦地缩回去。弟弟老大不小了,不合适。
赵涿也不是毫无感觉的木头,只是实在提不起力气去看,他正心烦意乱地在心底盘问着自己。
思虑太多,赵涿心烦意乱地抚琴,指尖拨响不知名的哀伤曲调。
赵桓知道他在弹什么,旧日最有名的送葬曲之一,西征魂。
在历史上一片空白的几年过后,宋朝从名义上统一了东大陆。然后赵氏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坐上了皇位,乱得赵涿本人都搞不懂其中缘由。现在又说海边出了乱子,他这个半吊子皇帝心累。
赵桓也只是叹气。他袖口的花纹都被手指抓出了褶皱,说不出安慰弟弟的话。
这方面弟弟确实承担太多,换他一个自由身。兄弟俩天生都不是适合当帝王的,本就该是真真正正的江湖人。
却偏偏当了这皇宫笼中鸟,梦中在天涯处浪迹自在。只叹天命如此啊。
“宣远东王入宫。”一曲终了,赵涿垂下眼帘,收拾好情绪,想起正事。
小太监应了一声,弓着背急急忙忙地去传令。
圣上很少单独宣人入宫,是景王回来了吧。顺道还得告诉大人今天这神异的鸭子报战况一事,虽然情况是真的,但会说话的鸭子也太离谱,真不是哪个大臣略懂口技故意弄出来的?
鸭子同时被当朝皇帝赵涿在心里骂着,这么多年一直这样子,什么时候它能改掉不敬尊长的毛病?
而且鸭子给他报信的事肯定瞒不住的,赵涿只是懒得管自己手下那帮斗得你死我活的大臣们,并不是脑袋缺根弦。
这种情况下他就得找混在这乌烟瘴气官场里的顾忱了。
朝廷皆知,远东王顾忱能手握五十万精兵不被明面上打压很大原因是她家祖上和赵氏的情分。
当初赵氏天下本该有远东王顾家一份,顾家主动请辞,不要封地只留个虚名。
顾家子嗣稀少,最后甚至都是女子一脉单传。远东王顾忱便是最新的一位,别的女子待字闺中之时,她带兵镇守苦寒之地,一次次打退蠢蠢欲动的蛮子。
因此,她以女子之身被当朝圣上亲封为远东兵马大帅,驻守边疆。
实际上,赵涿不在意这些有的没的,他就一临时顶班的,不懂什么帝王心术。
于他而言,顾忱更重要的身份是三百年前曾名动天下的武林第一高手。江湖人真性情不求权力,正如他们兄弟之间没人想要皇位这烫手山芋,顾忱当初也不想当这狗屁的远东王。
但能者多劳,赵涿个花花公子也忙着治国,赵桓这个对打仗的兵法一点不懂的闲王只能在寻访民间的同时搬出天下大义尽量说服顾忱。
没有子嗣的兄弟俩信不过别人,只好轮着当天子,一个负责朝廷一个探访民间,抽不出身来。
顾忱毕竟出身武将世家,又善带兵打仗,在大宋成立之初武将稀缺的情况下只能先顶上了。
结果这一顶就是三百年,三个苦命的家伙身份换来换去,到头来谁也没落得清闲。
小太监不知道这三人之间到底有什么故事,心里一堆说出来就得被杀头的离谱想法,腿上倒是不停,成功在王府门口堵到了顾忱,代价是一脸尘土。
顾忱眯着眼打量着尘土中的小太监,不着痕迹地把鸭子塞进袖子里,拍了两下让它别动。
这太监她认得,年纪不大却已是赵涿身边的老人了。他姓夏,还有个贴切的外号,“大虾”。
不知道是哪个碎嘴子起的,顾忱表示这和她肯定没关系。
“皇上请您进宫一趟,”夏大虾尖着嗓子望向马上的将军。
马上的将军模样生得凌厉英气,玄色的宽大上衣配红色的下衣明媚张扬。只是比起让人沉沦的美貌,攻击性更强,强到远望就觉得扎眼。
顾将军少年英才果名不虚传,在安逸到近乎死气沉沉的宋朝,少年意气的鲜衣怒马着实耀眼。
顾忱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这人说话的声音也就比死鸭子稍微强点,太难听。
“好。”夏大虾也懂得看眼色,把景王应该也在的啰嗦事咽进肚子里,差点忘了顾将军不爱和人说话。
顾忱调转马头,把小太监甩在身后。
小太监站在原地目送着顾忱直奔皇宫,转了个身隐去眸中的厉色,拐入了条小巷子。
晨钟在此刻敲响,搅动一池沉淡秋水。京城里醒着的沉睡的纷纷开始行动,水面之下暗潮汹涌。
处于漩涡中心的几人却表面上毫无作为,聚在御花园的湖心亭里围炉煮茶。
没了外人,许久不见的三人一鸭也不客套,坐在一起闲扯着家长里短。
首先挑起话题的是景王。他这些天南下,一路所见逸闻无数。
宋朝官员相对安逸还是因为其在整片大陆上说一不二的统治力,朝堂上明争暗斗都是在皇帝勉强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范围之内。
赵氏推行轻徭薄赋,天下黎民百姓过得也算美满,这个皇朝整体来说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
周围的国家除了草原部族还在远东那边偶尔搞点小动作,大部分都依仗着宋朝生存,每年纳贡。
但正如鸭子所提示的,“海”的威胁从未消失过。
“顾将军这远东王当了三百年,”语至战事,赵桓突然轻笑,“比本王装死辛苦多了。”
鸭子从茶壶后探头:“放屁!老子看你们换身份玩得挺嗨!”
顾忱语言优美典雅地问候了赵桓本人。
以及从犯,她的手伸不到赵桓那边,但对付嘴硬的鸭子还是绰绰有余的。鸭头被她按进了热茶里,刺耳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赵桓品了口杯子里的普洱,把暖场的笑话一收,和同在京城中蠢蠢欲动的某些权臣们同时开始了对大局的分析。
鸭子杯中的茶洒在石桌上蜿蜒出长长的痕迹,赵涿望着它出神。
宋朝这个勉勉强强平静了三百年的茶杯,这次会溢出多少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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