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腾腾腾腾~”
急匆匆的脚步声把水榭的木质楼阁砸得砰砰作响,直到了最后一道门槛方停了下来。
“宫尊啊宫尊!大事不好了!”
里面雅雀无声,倒是外面的知了猴喊叫不停,此地临于晟域与不落城交接之处,不落城常年暑热,倒是把这一小块儿地方夹击着快烘干了。
水榭的水蒸发了一半。
不多会儿,一个小道童走出来,对来人招了招手道:“你可算回来了,快进来吧。”
这道童头上点了一滴墨水的半大小,是为“贪”。
“宫尊在里面吗?”来人说着,从袖里掏出个糖疙瘩塞过去,“呐,就一个。”
贪童嘿嘿接过来,鼓起个腮帮子,倒把糖丸往脸颊上一碰,那糖丸霎时消失,像是生了灵识识得穿过皮肉钻进了他嘴里。
“宫尊今日心情不错。”贪童提示了一句,走到一道流动的透明灵障前,福了福礼,道:“宫尊,老五到了。”
那灵障如瀑布水帘,虽透明,里面的事物却甚么也看不见,贪童作了个揖,兀自退了下去。
“……这。”老五试探着向前伸了一脚,灵障瞬间收紧,轻巧将他吸了进去。
“哎呦!”
他踉跄着摔进来,一抬头,眼前一道墨色的屏风,屏风上一道黑水河,河水诡异地在屏风上流动,“哗哗”有声,唯一一只白鱼儿在其中游上游下。
后面恍然间有一抹无形的黑影,但等他定睛一看时,又变成一个人形了。黑缎软袍如黑水般流动而下,里面的人轻咳了一声:“何事。”
“哦!宫尊!”老五张嘴就是哭,“泼天大祸啊宫尊,掩雨笙的好几个银号都出了问题,这两天突然有一堆人拿着银票来承兑,还有当地的仙门没来由地来查账单,这可怎么办啊……”
“才三月……这么快。”
屏风后的人拂袖而起,从老五的角度,只看到一道墨缎压着同色的布履,他在屏风前停下,长指一抬,似逗似引,那白丝勾的小银鱼便被吸引着,摆着尾巴追着他的手跳起来。
“人已经跟着你进来了。”他俯身过来,一抬手,将老五头上的小符取了下来。
那是一只白发编成的小鱼,鱼头鱼尾小巧,唯独长了双观六路的大眼睛,与屏风中那只小眼睛小嘴唯独尾巴长的小白鱼倒是有诡异的相似之处。察觉被人发现,小鱼符眼睛一毕,就要自戕。
却被人先一步抓住了它笨拙晃动的短尾巴,手臂一扬将其扔进了屏风里。
老五这才意识到那只屏风中的鱼非白丝线所绣,与刚才这枚一致,竟都是白色长发勾勒的。
“这……” 老五张了张嘴,回想着这东西啥时候到他身上的。
“他带了礼,在水榭外,你去取来罢。”
“啊!我……好吧。”老五一向胆小,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退了下去,灵障外,头上两滴墨点子的嗔童已经在等着了,这小童排行老二,脾气最坏,抬起头的时候一如既往对人翻了个白眼,声音冷硬:“老五,如此怯缩如何成事?”
呸,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老五很不屑其他六个天天守在他家宫尊身边的道童,他们有什么用呢,都比不上自己,自己明明最聪明最像人,这些年来掩雨笙内的钱财流通,哪个离得了他的手?宫尊最器重的明明是他。
但是他又不敢明面上表现出来。
“是,记下了。”老五嘿嘿笑笑,跟着嗔童往外走。出了第二道镂空花格门时,最乖戾的欲童顶着七个墨点儿,捧着一身轻薄的衣物蹦蹦跳跳从他身边走过。
这小子天天唱戏,嘴里正咿咿呀呀着:“一个掀翻锦被,却不管冻却瘦骸……花心摘,柳腰摆,似露滴牡丹开,香恣游蜂采。”
啊!老五一把抓住他的嘴,红着脸呵斥:“干甚么!这也是可以唱出来的?”
欲童却柳眉一挑,吟吟一笑:“哎呀,原来是老呆。”
说罢拂袖而去,远远还唱着:“……教我无端春兴倩谁排,只得咬咬定罗衫耐唷~”
老五恨铁不成钢,暗道朽木不可雕,不过……大白天的,大敌当前,宫尊沐什么浴啊?
慕予没想到用来声东击西的小符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他施了隐身诀,愈发加快了步子,一路穿花拂亭,来到了最深处一处极僻静的所在。
仙盟之事关系重大,武尊已整装待发,在这之前,他须得把扶荒教控制住。
这教派的组织和制度都毫无章法,无从下手,若非之前他已暗中把天下仙门摸清,知道有个掩雨笙的财产都来路不明,此番也难把这二者联想起来。掩雨笙不过是个小教派,但富有得很,做尽了天下善事,名也动一时,但没有钱粮拿什么济世,而这个帮派又没有其他营生,钱从何来?他很快锁定了掩雨笙名下的银号,冒险一试,果真是扶荒教的假面傀儡。
他查不到扶荒教的所在,但这“候雨水榭”可是掩雨笙的大本营,今日前来一看,倒并不难进入。
将隐身咒又加重了一层,慕予来到一扇半开的雕花木门前,推开门,清幽的檀香味道铺面而来。
屋内陈设颇具古味,临墙而设的红木架子上清一色的瓷器古玩,漂亮的支摘窗半掩门外热暑,屋檐上镂空泻来一米阳光,不多不少,让人感觉不到热却能看得到光,照在一支碧青玉片串起的折扇上。
是玄青翳鸟幻化而成的青玉扇。
慕予不由得脚步一顿,他那位“先师”当年除了十大乐奏与剑修,还有些风流之名,常将一青玉折扇挽于袖间,这扇子自然不是平常饰物,乃是其坐骑玄青翳鸟所化。这个人惯会些旁门左道,也不知怎么搞的,能将一把扇子变成只活生生的大鸟。
啧,这老鬼不是该在驭星阁吗,怎么在这儿。
但来都来了,断没有打道回府之理,慕予又下了一层隐身咒。
越过两扇支摘窗,渐闻一阵哗哗活水声,再近一些,豁然开朗,头顶屏障大去,取而代之的苍松翠柏别有洞天,正前竹影荫荫,一池氤氲水泉。泉中水汽氤氲,远远望去依稀是有人沐浴。
“……”啊?!
这大白天的。
那美人宽肩劲腰,黑缎子似的瀑发绕在水中,极黑极白之间,一丝若有若无的红线惊心动魄,随其撩水的动作与发丝缠缠绵绵。
雾气渐退,水中的身形愈发清晰,而水声戛然而止,一扇白玉屏风相隔的地方,响起了丝质绸衣滑过皮肤的轻微摩擦声,一道绵长舒缓的呼吸声相佐其间。
要是里面的是别人,慕予还会道一声非礼勿视,但知道了里面是谁,岂有不看之礼?
他睁开一只眼睛,透过那道玉白的江水屏风,捉到了个颀长的影子,那人墨发曳地,身上披着靛蓝扎染的微透薄衫,系腰封时修长好看的手指穿梭于柔软墨缎之间,黑白分明,若隐若现。
“劲腰弯刀渴杀人。”慕予喉结滚动,诗兴大发,无声念了一句。
里面的人踏上岸来,并不着鞋袜,赤着脚,就这般毫无防备的卧在了支摘窗前,那漆墨的几案矮小,停在他随意屈起的膝前,半开的窗棂却更懂风情,把透来的光照在尚洒着水珠的脖颈、锁骨上。
啧。
慕予忍不住伸出手来,悄悄携来千山万水外习习凉风,慢条斯理从窗外吹入,丝丝缕缕拨动他浸着水汽的发鬓。
慕予有些犹豫……他一向对自己的修为自信,他也曾自创功法,也曾将烨空的术法数次革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料想五百年过去,这人不该是自己的对手。
他完全可以大喝一声跳出去,趁其不备猛然扑倒!一拳打晕二话不说扛起就走!等到三更半夜四处无人,那人还不乖乖被他上下其手!
“……”但慕尊主虽然行事冒险,在外人看来是个赌徒,其实每次冒险前都周密部署,至少能有六成胜算。
此时此地遇到此人,倒是有些措手不及。
好在还有隐身符。
案前的人提起笔眉头微蹙,专注看着一本什么书,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机密。
且去看看!
检查好隐身咒完好无损,慕予从屏风后走出,先是蹑手蹑脚,反应过来后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窗边的人研着磨,眸光伴着细碎的阳光落在纸面上。慕予大喇喇走来,一屁股坐在书案上,低头翘着那人微垂的慵懒的眉眼。
这样居高临下的姿势,深得慕尊主之心。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慕予跟着也趴下头来,看到了那摊开的书上的字:
六月刊(审阅稿):
月华涟涟入芳魂,修衣清白藏羞身。
“?”怎么这么熟悉。
再一看旁边的配图,画上之人一身素白云衫,雪白发丝浸润在冰冷的雪山寒水里,整个人无知觉般倒在一堆紫茉骷髅花里,身上被恶花咬得血迹斑斑,若隐若现,浮想联翩……
“……”这说的不会是他去年在骊川比试时的事儿吧!
《天下美人册》是这些年颇为兴盛的刊物,不成想也跟这里扯上了关系!合着天下的钱都被这一家挣了是吧!
慕予恶狠狠瞪了这人两眼,又觉得不解气,握起拳头在他眼前重重挥了挥。
那挥动的笔蓦地顿了一下。
慕予一愣。
悬在半空的手滞住,不敢有动作了。
对方的一双浅眸望过来,停在了虚空一点,有点儿接近慕予眉眼的位置。
一息。
两息。
三息。
他的视线终于移走,笔峰又动,将那“芳”字抹去了,重添了个“眉”。
月华皎皎入眉魂,血身不染清白心。
唔。新诗意的确倒还勉强符合自己的气质,慕予想。
这该值得一个奖赏。
他轻轻从书案上跳下来,一手习惯性地抓住身后飘散而碍事的长发,轻轻弯下腰来,张开伶牙俐齿,凑到那人脆弱的喉结上,轻轻呵了口气……
老五一路小跑回来的时候,支摘窗下的人还卧在哪儿,一动不动的样子。
“宫尊啊!”老五大吼一声,直接抱着大箱子一个滑跪过去,“咣咣铛铛”一倒,倒出了掩雨笙各地银号的账册。
翻开来,其中几笔牵涉扶荒教的账目还被人用朱笔一一批注了。
“方才我一路走来,水榭外被人设下了法阵,凭我的修为根本对付不了,出不去了。”老五又害怕,又惊恐,怕账册被曝出去,更怕死。
抬头一瞧,那家底都被抄了的人却还不吱声——有点儿心不在焉的样子。
对方没来由地摸了摸喉结,那儿像是被什么磨的红红的,还……笑了一下?!
“宫尊?”可别是大白天的撞鬼了!
“咳……不必担心,我已命嗔童前去知会驭星阁。”
这是什么道理?老五微微躬身虚心求教:“这事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啊,驭星阁的半壁江山都在咱号上存着呢。”
对方这时方微微抬头,眼眸又有些含笑的样子,道:“做不了什么,通知一声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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