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起于五年前。
垂佑观中。
泽安消瘦的身子随着剧烈的咳喘，抑不住地震颤着，眼里已呕出了泪花。
沈芦漪端着茶盏，关切地候在一旁。
也不知这样撕心裂肺地咳了几轮，泽安才将她所知道的种种过往，徐徐道完。
刚渐平缓，湿红着眼的沈芦漪就将手中的药茶，及时地，递了过去。
泽安将苦涩的茶饮入了一大口，先是含在喉中，试图压一压咳意，继而才皱着眉吞了下去，“芦漪，如今你已及碧玉之年，而我也已逐日年老体衰。我是怕，再不告知于你，这秘密，就要随我而一同埋入黄土了……”
“吭吭……吭吭……”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
盏中的苦茶，也随着泽安身体的大幅颤动，而上下地起伏着，溅出了许多。
“姑姑，您先歇一歇。”沈芦漪关切地劝着，思绪却已极是纷乱。
泽安闻言，点了点头，便没有再急于开口，而是望着悬于白墙中央的那幅舟游赏月图，沉默了良久，直到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嗟叹。
等确认自己已和缓了下来，泽安姑姑才转过身，和蔼地笑着说，“我自己的身子，我还是清楚的，如今，不管我还剩多少日子，都已没有任何遗憾了。”
“姑姑，您别这样说。”
自沈芦漪记事起，泽安姑姑就没有离开过汤药。师父说，姑姑这是肺脾虚损，心脉失养……她便拜了师，虔心学医，只为能够更好地照顾泽安姑姑。小小的她，便终日里守起了比自己的小脑袋瓜儿还大上两圈的陶罐，勤快地添柴，看火，煎药。
泽安慢步移近了沈芦漪的身旁，目光慈爱地将芦漪的手轻轻拉起，“ 芦漪，我与你师父商量过，去留皆由你。但姑姑还是希望你，能如寻常女子般，过安稳美满的生活，替死去的人，过好余下的日子。”
她能不带着任何仇怨，安稳无忧地长大至今，是多亏了有泽安姑姑，有师父，有垂佑观这样一个容身之处。
可……姑姑的年华呢？
直到今日，沈芦漪才明白，为何泽安姑姑会终日忧思过度。原来一直以来，都是看起来总是那么和悦蔼然的泽安姑姑，在默默替她承受着刻骨的仇恨。
自己身世背后的血海深仇，一直像一块巨石，久久地压在姑姑的心头。悲忧伤肺，气结损脾……姑姑的身体又怎会不每况愈下？
她又有何资格替沈家满门亡魂，去过平静美满的生活？
泽安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却也突然间，感受到了难抵的疲倦，想要尽快地歇一歇，便退到一旁的木椅上，半躺了起来。
她释然地缓缓闭上了双眼，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十七年前沈夫人的袅娜身影，在一片光亮中。她总是那样的笑颜如嫣……
随即，便是芦漪出生，沈府上下满堂欢喜的场景，又仿佛重现在她眼前……
然后，再入眼帘的，便是芦漪幼时的可爱模样，那些发生在她童年的趣事，一帧一帧地，像翻动话本般飞快地闪过……
一晃数年，就这样匆匆地过去了。
沈芦漪也已长大成人了，她有着一双月眉星目，一口皓齿樱唇。生得温婉婀娜，又不失慧黠，一颦一笑都极其楚楚动人。肌肤白皙如玉，衬得整个人清丽而脱俗。
想到当年襁褓中的婴孩，如今已出落成铃兰花般柔美清雅的少女，泽安已感到心满意足。
“姑姑。” 沈芦漪看着此时面容祥和的泽安姑姑，一下子就慌张地跪到了泽安身前，紧张地给泽安姑姑搭起了脉来。
“傻丫头，姑姑只是累了，想合会儿眼……怎料这人老了，一闭眼，就往事如烟……”
五日后。
此时的凤罄山，四周薄雾缭绕，万物仍处于一片灰蒙，只有东方的天空，微微泛起了些许鱼肚白色的曙光。
泽安昨夜睡得并不踏实，半个时辰前就醒了，睁眼守着，刚一听到住在隔壁的沈芦漪关门时所发出的轻微动静后，便匆忙追了出来。
“芦漪，何不迟些再下山呢？” 慌忙跟在后面的泽安姑姑，压低着声音喊住了芦漪。
沈芦漪回过头，略有吃惊，又面露歉意地回道， “姑姑，请原谅我只是不想当面道别……没想到一早便吵醒了您。”
此前，沈芦漪从未离开过垂佑观，可这次离开，再回来，就不知道会是何时了。再见到泽安姑姑和师父，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她倒也见过告别，只是她不喜欢，在的她记忆里，那些人此后再也没出现过。
泽安连忙摇头，抬手轻抚起了芦漪耳畔的发丝，“傻丫头，你心思细腻，刚刚动作那么轻，又怎会吵醒我。是我见你昨日便就不再为下山之事做任何准备，料到你是将要离开了。虽说该嘱咐的都已嘱咐过，但姑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沈芦漪从包袱里抽出了两封昨夜备好的信，向泽安姑姑的手中递了过去，“本是想留信不辞而别……那给师父这封，就有劳姑姑帮我转交。”
小狗黄宝，还以为是有什么好吃的，瞬间好奇地扑抱在了沈芦漪的腿上，凑上前猛嗅了起来，等发现只是纸张罢了，又灰溜溜地顺势躺到了一旁，嘴巴一张一合 “哈哧哈哧” 地喘起气来，如同在掩饰尴尬。
而另一只小狗雪爪，则一直乖巧地在一旁歪着头静坐，打量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沈芦漪见这两个小家伙不知何时也冒了出来，便半蹲下摸了摸雪爪毛茸茸的小脑袋，又爱抚地揉了揉黄宝软乎乎的大耳朵，故作严肃地交代了起来，“你们俩要乖乖听话哦，帮我守好姑姑和师父。”
“姑姑，清早寒凉，快回去吧。” 沈芦漪担心风寒会加重泽安姑姑的咳嗽，提醒道。
泽安犹豫了片刻才点头，不情愿地转身，打算往回走，带着副担忧不已的愁容。
沈芦漪也索性狠下了心来，把离开的步子，迈得坚定断然。
纵使万般的不舍，顷刻涌上心头，可临别终有时，她早晚也要走上这一步，便只好竭力地克制自己，不再回头。
等沈芦漪的身影，已经完完全全消失在了山岚中，泽安便再也憋不住眼泪，咳意和随着哭泣不止了起来。
本是安静地陪在泽安姑姑身旁的雪爪和黄宝，一同目送沈芦漪远去后，见泽安姑姑此般伤心，便灵性地扒到她的腿上，焦急地嘤嘤着关心，直到泽安姑姑弯下腰来。黄宝便赶忙用黑湿湿的鼻尖拱了拱泽安姑姑，然后咧开嘴笑着似的望向她。雪爪则是轻柔地舔了舔泽安姑姑的右脸颊。
两个毛乎乎的小家伙，一个主打撒娇，一个负责安慰。有了它俩这般懂事又这般卖力地哄着，泽安姑姑的情绪，很快便就有了些许缓和。
“泽安，正是天凉，你这身体，还不快些回去？” 一个熟悉且冷静的声音，从泽安的身后响起，是师兄虹愿道长。
虹愿道长向来喜静，常独来独往，也少见言笑。可泽安知道，她作为芦漪的师父，早就将芦漪视如己出了，只是她的付出总是默默而无言
“师兄，我这就回去。” 泽安深吸了一口气，收了收情绪后才缓缓开口。
“垂佑观，只是保她平安长大的一个避风港。芦漪她迟早会要离开，去经历她自己的人生。你我责任已尽，日后的抉择，余下的因果，我们便不必再干预。”
虹愿道长望着沈芦漪离开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凤罄山中草木繁茂，湿润的气息，更是助长了它们生长得肆意。
此时的山林间，一片寂静，唯有树上零星的鸟鸣声和脚下踩过的簌簌声交错着响起。
虽说天才微亮，山中又空荡无人，可沈芦漪一点儿也不怕，因为这正是收集无根水最好的时辰。这些路，在这个时间，这些年她不知道都走了多少回了。
可当她走到那棵历经了数百年的老榕树时，树下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还是倏地把她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好似是个人影？沈芦漪壮着胆子上前查看，才发现那是一个昏迷不醒的青年男子，嘴唇发紫，呼吸都已微弱。
沈芦漪先看了看不远处的草地，有蛇爬行过的痕迹，这才上前去卷起了男子的裤脚，脚腕处果真有两颗渗血的牙印。她只好拿出随身携带的梅花匕首，将毒蛇咬痕周围的皮肤割开一些，对着伤口不住地挤压着，试图逼出毒血，待挤出的血不再带黑，沈芦漪又从包袱中翻出了一个青釉小瓷瓶，倒出了大量的半莲散，为男子敷住伤口。
等了好久，那男子才慢慢恢复了意识，他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白着唇虚弱地向沈芦漪道谢。
青年男子只依稀地记得，正采着露水的自己，突觉脚踝传来一阵尖□□来般的剧痛，便开始渐渐腿软不支，勉强支撑着身体才爬到了老榕树下……再睁开眼，便是这姑娘仙子般的脸庞，应就是她，出手救了自己。
“我刚刚所做的，只能替你延缓蛇毒的发作，可若想彻底解毒，还是需要服用些汤药。你沿着这条路，往山上一直走，便可见一座坤道观，那里的人会帮助你的。”沈芦漪给中年男子指了垂佑观的方向后，便转身继续下山了。
“多谢姑娘今日的救命之恩，敢问姑娘姓字名谁？”中年男子虚弱地开口问道。
逐渐远去的沈芦漪，没有回应。
“九哥儿，老拙可算找到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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