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猪飞得极快,不过片刻,便到了风启城城门外。
待小鹿儿二人稳稳落地后,於猪又变成了小小一团,熟练地跳进小鹿儿的袖子里。
多了个任劳任怨还武力超群的坐骑,小鹿儿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便随它去了。
风启城是凡人都城,最为繁华。白日里市井叫卖,夜间笙歌醉酒,王孙贵胄纸醉金迷,农人匠户夹缝求生……
小鹿儿要了间客栈,又从腰间那锦袋中掏出了几块碎银递给掌柜,问道:"掌柜的,你们这风启城中,哪位郎中擅长医治外伤啊?"
那掌柜的弯着腰,掂了掂碎银,放进了怀里,转而笑得谄媚:"姑娘是从外地来的吧?"
那掌柜说着,看了眼一旁抱着剑的陆子寞,却立马吓得缩了缩脖子,继续道:"姑……姑娘,你可知那风雨楼?风雨楼里有一位疏姓郎中,最善治疗外伤,而且疗法奇特,根本不用敷药吃药。
“传闻啊,先前有位官家弟子受了重伤,肚子上一个大窟窿,连肠子都掉出来了。最后撑着一口气,进了那风雨楼,不出三日,”那掌柜说着,伸出三根指头晃了晃,“不出三日啊,那人便活蹦乱跳的。”
"真有这般神奇?"小鹿儿不甚相信。
"那是自然,咱们风启城的人啊,都称他为活神仙呢!"那掌柜说完,四下看了看,手笼进了袖子里,压低声音继续道,"不过那活神仙诊病喜欢挑病人,且诊金收得极高……不过二位客官巧了,小的这儿正好有些门路,不知……”
掌柜的说完,抬起头看了看小鹿儿,又看了看陆子寞,眼里是藏不住精光。
小鹿儿一只手肘撑在桌面上,食指无意识地轻敲着,眼帘垂下,令那掌柜一时难以辨清神色。
先前小鹿儿听到那个传奇的故事便不大相信,除非真是仙人下凡,不然便就是瞎编故事骗人的鬼话。如今听到这掌柜的这般说,她便更加肯定了后者。
可正想着如何拒绝,却听到一声沉闷的声音。
只见陆子寞拿着块金甸,放在了桌上。
他斜睨着眼,冷冷道:"说。"
那掌柜的颤了一颤,缓缓伸出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在身上擦了擦,方才哆哆嗦嗦地捧起金甸,放在牙间咬了咬。
他看了眼陆子寞,又看了眼金甸,好容易才稳住激动澎湃又有些胆颤的心,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哎”地应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封封存完好的书信。
“二位客官,拿着这封信去风雨楼……”
掌柜的还在说着,可小鹿儿已全然没有听,反而用一种疑惑的,像在看傻子的表情看着陆子寞:“你……”
可还未待她说完,便见陆子寞拿了信,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不会吧?这么低劣的骗术都没看出来?"小鹿儿自语道,却也无奈地跟了上去。
风启城的主街名为风铃街,道旁很称街名地挂着小小的铜铃,有风吹过,便叮叮当当地响,格外有意境。
不过白日里是听不见铜铃声的。
白日市井喧哗,车水马龙,人声早已盖过了这无人在意的细微铃声。
已至黄昏,人少了许多,落日在天边辅开一片金黄,为这座本就繁华的都城再度染上些富丽。
陆子寞刻意放慢了些脚步,手臂上的黄蝴蝶也随着他的步子缓缓舞动。
"仙君……仙君……你等等我!"小鹿儿清脆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
"仙君,你……你走这么快做什么,我都……跟不上了。”小鹿儿好不容易才追上陆子寞,此刻一她的只手捏着他的袖角,轻轻喘着气。
陆子寞感受到了衣袖上微弱的重量,顿了片刻,放慢了步子。
“仙君啊,你拿这信做什么?还有,你怎么给他一个金甸啊?你知道那值多少钱吗?仙君啊,是不是月老的药不灵了,你的伤口疼得厉害,才病急乱投医啊?仙君你听我说,这个风雨楼的郎中一听便是个骗子,咱们换一家治也是一样的……”
小鹿儿说个不停,陆子寞被烦得厉害,只觉得有只蚊子一直在耳边转悠,终于忍无可忍了。
"闭嘴。"
"噢。"
陆子寞耳边终于没了女孩子脆生生的声音。可那为数不多的小贩叫卖声却纷纷涌进耳朵,粗犷难听,他一时竟觉得不甚适应。
他侧过头看向落他半步的小鹿儿。
她只到他的下巴处,因着刚刚跑过,脸颊上带了些粉红,鼻尖上停着几滴细小的汗珠,被昏黄的余晖一照,晶莹剔透。
"我不是因为伤才拿的信,"陆子寞见小鹿儿情绪有些低落,开口道,"没有任何一个凡人能够逆天改命,我去风雨楼,不过是想看看,那个疏姓郎中,到底是谪仙还是妖魔。"
"所以,你真的不是因为伤太痛了。"小鹿儿抬起眼眸,对上了陆子寞的眼睛,可不过一瞬,便移开了视线。
小鹿儿没有等到陆子寞的回答,又重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喃喃道:"我还以为你真的被骗了。"
"什么?”
陆子寞冷不防开口,把小鹿儿吓了一跳。
她哪知道陆子寞听力这般好,竟听到了她的自语之言!
"没……没什么。"小鹿儿讪讪地摸了摸鼻头,笑道,"仙君,咱们走快些吧,不然风雨楼都该关门了。"
"嗯。"陆子寞自鼻腔发出一声轻哼。
人声弱了下去,不过片刻,整片天空便成了大片大片的昏黄,落日隐没在了楼阁之下,仅剩几缕微不可察的淡淡红光。
小鹿儿走得快了,裙摆便被踢起了起起伏伏的弧度。
陆子寞看到了她裙角随意撕扯后参差不齐的毛边,神情暗了暗:“往后别叫我仙君了,我们到了下界,不该再用那些称呼。”
"好。"小鹿儿抬起头看他。眼前的人早已在於猪的背上整理过了着装,不复先前的狼狈模样。
"那我该怎么叫你呀?"小鹿儿的脸上带着狡黠的笑,“陆、子、寞?”
她一字一顿,声音不轻也不重,可陆子寞却是一怔,心头仿佛被一记响锤敲中。
当他们之间脱离了天界尊卑身份的关系后,一个普通的名字,竟被叫出了别样的感觉。
"你……在天界的一万年,都是怎么过的?"陆子要摸了摸鼻子,转移了话题。
"怎么过的?"小鹿儿甩起了绦带,穗子转出的残影呈现出一个规则的圆。
她的脚步轻快了许多:"在天界这一万年过得……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我每日便练练法术,看看命薄,时不时地到红线老头儿那儿偷……哦不拿一些酒喝。
“你还别说,他那儿的酒啊,当真有滋味,都是泡子上万年的好酒,不愧是天界为数不多的活了二十多万年的老神仙。"
“那酒,当真这般好喝?"
"那当然了,你知道我师尊吗?堂堂司空神君,每次游历回来都喜欢去月老殿喝上几坛。下次等咱们历练结束了,我去给你拿一坛喝?"
小鹿儿蹦蹦跳跳地,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陆子寞的前面。
大片的红霞裹挟着残阳,云团染上了鲜亮的色彩,小鹿儿转身问道:"噢,对了,陆子寞,你会喝酒吗?之前好多飞升成仙的仙人都不会喝诶。"
她背对着光倒着走,暖融融的阳光为她渡上了一层金边,几缕没扎进去的碎发也在这强烈色彩之下,变成了独特的棕褐色。
陆子寞是不会喝酒的,但当她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儿,突然没来由地出现一种强烈的自尊心,他第一次觉得,不会喝酒,竟有些……
羞耻。
"我跟那些人可不一样。"
"噢。"小鹿儿咧开一个大大的笑,那笑,与这整片天空的色彩一样明媚。
她转身,继续道:"那说好喽,等历练结束,你来找我,我给你喝月老殿的酒。"
街上人很多,他们顺着人流走,很快就被埋没其中,但陆子寞却觉得,此刻的世界,仿若只有他们二人。
小鹿儿回头看了他一眼,看他有没有跟上。
"陆子寞,说说你吧,你为什么想要修仙呢?"
"你真想听?"
"当然啊!"
"哼,才不跟你说。"
"切,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忘啦,三百年前,你还只有这么高的时候,你跟我讲过。"小鹿儿说着,抬手比了比胸际的位置,"你说,你喜欢剑,想要找师傅学习剑法!"
陆子寞看着她的背影,裙摆一荡一荡,双髻上垂下来的发辫也在肩后左右晃动。
陆子寞不自觉的,嘴角钩起一个弧度。
他在心中无声地想:先前去昆仑,的确是想找个剑师傅,可修仙不是。
他抬眼看向天空,火红色的云团映在了他的眸底,他觉得他此刻的心也像这天般,烧得通红。
三百年前,遇见小鹿儿以前,从未有人帮过他,甚至因为他贫寒的家境,时常有人欺负他。而他的父亲,忙于生计,从未关心过他,甚至还因为他那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喝斥他。
唯一关心他的人,也只有他的娘亲。
可娘亲早逝,他的那个梦想从此便蒙了灰。任何一个人都敢欺负他,只因在那方天地之下,他无钱无权,卑微如蝼蚁.。
从前,他只是遥遥地听说过,这个世界上有神仙,而神仙会拯救世人。
那时小小的他饱受欺凌,听到这个故事,也曾无比渴望有一个普度众生的神仙能降临于世,救他于水火。
可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他渐渐明白,神仙怎会在意他这样如同蝼蚁般的人物呢?
直到他在昆仑的初试场上,遇到了那个从天而降的人。
即使她不像传说中说的那样清冷脱俗,即使会偷偷拔出陷在地里的脚,但……
却是那时候的他,第一次感受到除娘亲外的温情。
那天,那道鹅黄色的身影声势浩大地烙印进他的骨血,尤其是在十三四岁的少年心中,仿若漫天飞雪之中一抹融融暖光,悄无声息地化了万丈冰霜。
少年时期的感情,起初并不会刻骨铭心,但却是雪原中绽放的第一朵寒梅,会随着时光愈加深刻,丝丝缕缕,温柔而缠绵。最终,成了那细小河流汇成的大海,汹涌澎湃地敲击心房。
小鹿儿在那天的一颦一笑,都被陆子寞细细描摹,深深地刻进了血肉。
这是他从未言说过的隐秘心事。
那三百年,练剑是他从小到大的心愿,可这之外的修炼,却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见到她,哪怕……
她不记得他,也没有关系。只要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便也足矣。
只不过……
陆子寞看着眼前的人,眼中笑意更甚,直达眼底。
她还记得他。
正这般想着,他们便走到了风雨楼前。
这是一座极高极富丽的楼阁,雕梁画栋,琉璃飞檐,无一不是巧夺天工.若是不知内情的人,定然以为这是个花楼。
"这儿真是好生气派。"
小鹿儿同陆子寞一齐进了风雨楼,趁他递信的功夫,环顾了风雨楼的陈设,不禁发出一声慨叹。
人们常说神仙逍遥,可小鹿儿在天界这么多年,也没见哪个仙君仙子的宫殿有这般气派。
楼高约莫七层,形似宝塔,隔出了数不清的屋室。楼中央是用琉璃制成的楼梯,如同巨蛇般盘旋而上,像极了精致的工艺品。
"走了。"陆子寞唤了小鹿儿一声,她忙收回视线跟了上去。
引路的是一个戴着面纱的窈窕少女,她身披绫罗彩缎,莲步轻移,不疾不徐地引着他们上了顶层。
小鹿儿走在陆子寞的后面,侧身避开了几个端着药汤的面纱少女,最终停在了廊底的一间屋室门前。
引路的少女福了福身,一声不响地退了下去。
此处未点灯,只有那不甚明亮的天光透过琉璃顶打下来。小鹿儿望着那幽幽洞开的大门,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轻轻扯了扯陆子寞的袖角,低声问:"陆子寞,你有没有觉得这一路好生奇怪?"
"如何奇怪了?"
小鹿儿指了指先前引路的少女:"你看,风雨楼里好多这样的姑娘。她们虽然戴着面纱,但我是能看清的,她们长得简直是一模一样。而且那身形、仪态,也都分毫不差。最主要的是…”
小鹿儿踮起了脚,凑到陆子寞耳边,又压低了些声音:"她们好像都不会说话。"
"你的意思是,她们不像是活人,更像是……傀儡?"
"嗯,"小鹿儿点了点头,看了眼那黑漆漆的门洞,"若是你先前的推断是对的话……"
陆子寞也顺着小鹿儿的视线看去,补全了她说了一半的话:"这屋里的,非妖即魔。"
他说着,右手搭上了剑柄:"你怕吗?"
小鹿儿深深吸了口气,摇摇头道:"不怕。"
"那便去会会他!"
他们缓步走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空气中飘着股淡淡的药香。屋里很静,能听见微弱的呼吸声和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突然间,他们的面前亮起了一盏风灯,那风灯竟是悬空浮着的。
而一支燃了半截的白蜡被罩在了芙蓉色的琉璃盏里,缓缓淌着火烛泪,偶尔"扑哧"地发出一声轻响。
小鹿儿和陆子寞在幽暗的烛光下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警惕了起来。
而也正是在这一刹那,风灯便飘出了数米远,最终被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托住。
那团“影子”约莫七尺高,罩着黑色斗篷,不辨轮廓。而他的脸上,戴着一张象牙白的面具,身处在暗室中看去,便好像一张浮在空中的惨白人脸,诡异致极。
"二位何处受伤了?"影子的声音缥缈无形,回荡在屋中,像一只索命的幽魂。
"你便是风雨楼的活神仙疏郎中?"陆子寞道。
"是。"
影子人的脑袋歪了歪,白烛的火光把琉璃盏上纹路的影子打在了他的面具上,像极了一道道可怖的疤痕。
"你便是这般看诊的?"
"那也得看来的人,"影子人托着风灯一步步走向小鹿儿和陆子寞,"意欲何为!"
话落间,那风灯急速冲了出去,直奔小鹿儿面门。
她只觉一团光急速冲了过来,下意识蹲下身躲避。
而也在这一刹那,陆子寞长剑出鞘,一道清脆的声音过后,风灯被劈成两瓣,而那屋内唯一的火光也应声而灭。
陆子寞拽着小鹿儿的胳膊将她拉了起来,平视前方道:"疏郎中,你的手段也不甚高明嘛。"
屋内静默了几秒。
小鹿儿看见暗室之中那盏被劈开的风灯迅速变大,缓缓旋转着,活像两只地狱幽灵。
"别急呀,才刚刚开始呢?"影子人的声音也同此时的风灯般飘荡。
可话未落,那风灯已急速朝陆子寞撞去。
说时迟那时快,小鹿儿扯着陆子寞的衣袖往身后一带,堪堪躲过一击。
那风灯相撞,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与此同时,影子人突然出现,只见他手呈爪状,指尖凝气,袭向小鹿面门。
她抬臂一挡,影子人便击中了她凝出的法障,正当她将要回击时,影子人却凭空消失。
电光石火间,影子人出现在了陆子寞身后,一击即中!
陆子寞只觉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刚抬起剑,却已然失了力。
"陆子寞,你没事吧?"
"无碍……只是我看不见他。"
小鹿儿此环顾四周,终于找到了进来时的方向,拽住陆子寞便往外跑。而此时,他们周身炸亮无数火花,转瞬间便成了无数银针袭向他们。
小鹿儿一挥袖,无数灵力便同光柱般喷出,吞噬了那些来势汹汹的银针。
"向上跑!"此刻,他们已出了那间暗室,陆子寞看了眼琉璃顶,沉声道。
刹时间,楼顶碎裂,无数碎屑如同雨点般落下,纷扰了这满楼的华贵。
夜已彻底黑了,几颗星子沉稳地挂着。风铃街华灯闪耀,人流熙攘,喧哗之声彻夜不息。
小鹿儿这是第一次拽着个人踏云而行,而且还是在遭到追杀的情况下。
先前在暗室中看不出来,如今方才发现,陆子寞的脸色格外差。
他的后背受了影子人一掌,本就疼痛难忍,又被小鹿儿扯着胳膊上下飞,便更觉得伤处如火烧般灼痛。顷刻间,痛意直达肺腑。
他再也克制不住,猛地喷出一口血,昏死过去。
小鹿儿只觉手上一沉,一下便失了稳当,而也正在此时,身后紧追不舍的影子人甩出根微不可察的银针,扎中了她的小腿肚。
小鹿儿只觉小腿一痛,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那影子人见小鹿儿如同一颗流星般急速坠了下去,竟停下了身形,从容落的任其坠落。而后,悄无声息地隐去身形。
街巷中的一个小孩牵着阿妈的手指了指天上,童声清脆:"阿妈,流星是不是落到城里了?"
那阿妈已是满头银发,佝偻着背,笑得和蔼:"对呀,那大概是一颗能给咱们带来好运的流星,真希望今年能风调雨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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