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儿一行人来到风月城已一月有余了。
风月城乃人界最南的郡城,是戍南侯曾勇的封地。此处四季如春,百姓生活安逸,是人界最为富足的郡城之一。
疏稚同小鹿儿说,人界极南之地的解药,名为极恶之善。
可她实在想不明白,这样一个人人都吃得饱穿得暖玩得乐的郡城,到底有什么东西,是并存恶与善的。
一个月的时间,她混迹了赌坊、花楼、牢狱,甚至连那"一醉万年"里的花魁姑娘江芙都成了她的好友,她也没有打听到任何有关恶与善的东西。
而那陆子寞呢,倒像是个没事人一样,成日板着个脸在院子里练那牢什子玄琼剑法。好像中毒的人不是他一样。
小鹿儿每天都急得跳脚啊,可每次看着陆子寞那眼花缭乱杀气逼人的剑法,她连个屁也不敢放。
于是每天早上气呼呼的出门,晚上又恹恹地回来。
倒是疏稚和疏不问有时也会同她一道出门。只是走着走着,两个人便莫名其妙失踪了,等到傍晚的时候,两个人又会一齐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她面前。
得,谁叫他们是她的救命恩人呢,忍了!
不过她倒是看出来了,疏稚和疏不问这俩人,哪里是普通的朋友关系啊!
三月初一,是夜。
天空黑得如幕,不见明月,几缕薄云懒散地飘着,几颗星子稀稀疏疏,还时不时地躲到薄云后头去。
小鹿儿抱着几壶酒,足尖一点,便跃上了"一醉万年"的楼顶。
她挑了一处地儿,随意地坐了下来。
她盘起了腿,几壶酒被她兜在了裙子里,叮叮当当一阵响。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小鹿儿打开壶酒,对着天上的星子虚空干了干。
“敬星星,也……敬我。"她淡淡一笑,仰起头,酒壶中的琼浆玉液如线般流入她的口中。
有几滴酒液从嘴角溢了出来,顺着她的下颚滚落下来。
夜风中带着晚春特有的湿热,小鹿儿饮了酒,身上出了层薄汗。
被风吹乱的发丝黏在了脸上,她捋了捋,将头发别在了耳后。
突然间,夜风带来一阵好闻的棠花香。
她下意识转头,便看到了穿着一身水蓝色衣衫的陆子寞。
"你怎么来了?"小鹿儿见到是他,又把头重新转了回去,饮了口酒,轻声道,"今天难得不见月亮,我还以为你会睡个好觉呢。"
她的身后传来细碎的足履踩过瓦片的声音,片刻后,余光中出现了绣着金色纹路的水蓝色衣袂。
"我还想问你呢,一个人坐这喝酒干什么?"陆子寞提袍坐下,"还在这儿诵曹孟德的诗。"
"由感而发,不行嘛?"小鹿儿侧头看了看他,屁股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几寸,"谁叫你的解药这么难找啊!"
陆子寞沉默地看着她的小动作,没来由的一阵烦躁,于是解下了佩剑,搁在了膝上。
"我都没急,你急什么?"
"不是我能不急吗?我……"小鹿儿说到一半,猛然停住,"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知道。”
小鹿儿猛灌一口酒,心道:我哪能跟你说你要是死了我得被丢到炼丹炉里炼化啊!
风月城的夜晚很热闹,灯火长久不灭,特别是"一醉万年"这一带的街坊,多是赌坊花楼,一到晚上便可谓是人声鼎沸。纵是他们坐在楼顶上,也能隐约听到人声。
陆子寞掐了个静音诀。
"陆子寞……"
"嗯?"
"要是我们始终找不到解药,该怎么办啊?"
陆子寞摇了摇头。
他抬起头看天,天上的星子明明灭灭。
自他中毒以来,已承受蚀骨之痛一月有余,可他依旧觉得这毒中的不真切,甚至从未意识到,这毒,会要了他的命。
从前在昆仑山时,虽说师祖不会管他受的小伤,但他若真遇上什么致命的事,师祖也不会袖手旁观,顶多让他多受些伤痛之苦。
总而言之,作为昆仑派师祖的唯一亲传弟子,昆仑派不会让他轻易死,师祖也不会。
他下意识地把这一观念带到了天界,但倘若细想一下,也并非全无道理。
天界乃四界之首,他此次下界,并不是真的四界祸乱,需要他去平乱,而是天帝想让他这个未来的战神积累经验,提高他的能力。
因此,小病小伤在所难免,但若涉及生死,他不信天界会袖手旁观。
更何况那可是天界,是世人都想去的地方,也是以佑护苍生为己任的地方。
"你放心。"陆子寞继续道,"我不会轻易死的。"
小鹿儿侧头看他。
她的脸颊上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朱唇上覆着晶莹的酒渍,带着珠光,宛若一朵初开的娇花。
她朝他浅浅一笑:"好。那咱们别聊解药了,咱们聊……”她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咱们聊聊酒吧!"
她将壶中的最后一点酒喝完,随手搁在一旁,提起一点裙角,屁股往陆子寞那儿挪了挪,不让裙子中兜着的酒壶滚出来。
"你喝酒吗?"小鹿儿问。
此时她离陆子寞很近,几乎是肩膀靠着肩膀。陆子寞侧过头,便对上了她那双如同小鹿般的双眸。
往日那双灵动干净的双眼,此刻染上层醉意,像是有毒的酒,格外让人沉醉。
陆子寞一时不知她问的是他会不会喝酒,还是要不要喝她的酒。
而正是这沉默的半晌,小鹿儿便继续道:"算了,我知道你不会喝酒。来,这个给你。"
她的手指在一堆酒壶里拨了拨,最终拿出一只莲花口的酒壶:"拿着,果酒,很甜的,不会醉人。"
可陆子寞却是一怔。
她如何知道他不怎么会喝酒的?明明上次她问他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答的。
壶口的塞子已经被拔了下来,甜腻腻的果酒香幽幽飘出,冲淡了空气中自陆子寞衣衫上飘散出的棠花香。
他有些心虚地侧过头:"谁说我不会喝酒的?”
"那上次和疏稚他们一起吃烤鹿肉,你不是滴酒未沾吗?”
"我那是不想喝!"陆子寞一面说着,一面自指尖散出星星点点的灵力,而后形成一条线,牵引出了一个葫芦形的酒壶,"我喝这个。"
"不行!这是我喝的!"小鹿儿伸手便去夺,可陆子寞早就将酒壶拿在了手里,高高举过头顶。
"你喝得,我就喝不得了?"
"总之就是不行,这可是最烈的酒,你喝不得!"
小鹿儿急了,从前可都是只有她抢别人酒的份,今天竟被别人抢了酒去。
只见她灵活地侧身跪直,一手撑在了陆子寞的膝上,另一只手飞速地去夺酒壶,全然忘了裙子上兜着的一堆瓶瓶罐罐。
陆子寞只觉眼前覆过来一道人影,伴着淡淡的酒香,和一串丁零当啷的声响。
那么一瞬,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你……"他刚吐出一个音节,便觉得手中一空,连带着膝上的那道力也一并被撤了去。
"叫你抢我酒!"小鹿儿终于拿回了她心爱的酒,脸上带着得意的小表情。
可刚拨开木塞,她却突然反应过来之前那一连串清脆的声响来自何处。
她僵硬地低下头,看到她先前兜着的酒全从房顶滚下,砸在了下方江芙屋外的花廊上。
小鹿儿:神魂已碎,勿扰。
花魁江芙本在屋中绣着帕子,却突然听见花廊上的响动,急急地跑了出来,便见碎瓷满地,琼浆四溅,醇厚的酒香盖过了浓郁的花香。
她抬头,便看见站在屋顶已然石化了的小鹿儿。
"小鹿儿啊,你送我酒也不能以这种方式啊!更何况送的还是我这儿的酒。"江芙捂嘴笑道。
她生得白净,本是一副清水玉芙蓉的长相,可偏偏穿得妖艳,笑起来时眉眼弯弯,眼中风情流转,大有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姿态。
小鹿儿见被惊动的江芙朝着她笑,方才回过神来,心里委屈巴巴地安慰自己,面上却还装得云淡轻:"没事没事,意外哈。”
说着她猛灌一口酒,结果还被呛出了眼泪。
江芙笑个不停,还不忘从袖间抽出帕子扔给她:"你说你,大晚上的风这般大,还站在屋顶喝酒,不呛到才怪呢!"
她笑骂一句。
江芙的视线被屋檐遮住了,只能看到小鹿儿探出的脑袋。
她突然想起了她死去的阿姐,或者说,从她见到小鹿儿第一眼起,便觉得她好像她的阿姐。
她的阿姐从前也喜欢梳着双髻,还系上丝带绑成蝴蝶结。她也极会喝酒,还曾喝趴了一众女眷。
她很爱笑,她的笑容,是江芙见过最明媚的。
小鹿儿的出现,让江芙那颗早已死去的心突然颤动了起来。
曾几何时,她的阿姐也爬上过屋顶,坐在房顶上喝酒。
可这一切,都被一个人打破了……
正这般想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眼底划过恨意。
江芙低着头,小鹿儿自是看不清她的神情。
"好阿芙,"小鹿儿蹲下身,一手拿着酒壶,一手轻置于膝上,"再给点酒呗?"
"哪还有酒?"江芙抬起头时,已然调整好了情绪,嫣然一笑,"花廊上的花儿都醉了,你也没得喝了。"
说罢,莲步轻移地进了屋子。
小鹿儿听后正蔫儿巴唧的,结果手中最后一瓶酒又被陆子寞抢了去。
她转身,便看到陆子寞晃了晃手中的酒壶,还朝她挑眉。
"你又抢我酒!"小鹿儿双手叉腰,冲他喊,"你有本事喝啊!"
然后陆子寞真的喝了。
"你!"小鹿儿瞪了他一眼,"幼稚鬼!"
"小气鬼。"
陆子寞的声音有些哑。
他心道:不愧是烈酒!
小鹿儿本来都懒得同他计较了,只当今日水逆,结果却听见他还怼她,顿时气血上头。
"烦!人!精!”
"小酒……"可"鬼"字还未出口,陆子寞便觉得眼前出现了好多气鼓鼓的小鹿儿,"啪"的一声,便倒了下去。
小鹿儿:……让你装。
然而小鹿儿突然反应过来,那瓶酒,她喝了一口啊!
天界,司空殿。
司命与司空二人正在对弈。
香炉中升起袅袅白烟,窗棂上停着一两只白羽灵鸟,天光透过雕花的地屏,将光斑打在二人身上,一片祥和。
可棋局之上,却异常焦灼。
司空神君知昂眉头紧锁,手执一墨色黑子,死死盯着棋盘。须臾后方才落子,破了将死之局。
他端起一旁半凉的茶,抿了一口。
司命神君边茂见司空落子,便紧接着又落一白子,吞了他一颗黑子。
趁着收棋的空当,司命抬头看了眼司空,淡淡道:"同小鹿儿一同下界的那个人,如今中了极荼。"
“魔界之毒?"司空摩挲着棋子,声音听不出一点波澜,"与我何干?"
"你别忘了,若是没有他,小鹿儿下不了界。"
"那又如何?没有他也会有旁人。"司空又落一子,抬头看着司命道,"边茂,你该找帝君说此事,毕竟该保他的人不是我。"
"是,我就不该同你讲此事。"司命微微摇了摇头,而也正在说话间,司空吃了他的三颗白子。
他索性把手中未落的棋子倒回了棋蛊中,倚进圈椅里,平视着司空,道:"但是知昂啊,小鹿儿可不只是你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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