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
四月的天行难得有雨,天阴云暗,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沂地的风沙多,雨前狂风呼啸,将砂石全都打在窗棂,像无数索命的冤魂,不断敲击着罪魁祸首的窗。
十一二岁的刘子博坐在书桌前,往往一坐就是一整日。他是家中备受期望的长子,得为之后的弟弟妹妹做个优秀的表率……他必须学富五车,才高八斗。
他一手翻着面前的诗书策论,一手执笔记录着读书的感悟。蘸墨速度太快,那些被下人提早磨好的墨水飞溅出砚,染脏了他的浅色衣袍。
如此,才能算是勤奋好学。
这个年纪的小孩都贪玩,但刘子博的自制力似乎强到可怕。他长到这么大唯一的一次玩闹就是去姨娘房里抱了一下小弟弟,还失手将弟弟给摔了,被父亲好一顿训斥责罚。
小弟弟是来自大燕的姨娘生的,棕色的头发眼睫,眼大口小,粉雕玉琢,可惜被他给摔坏了。
那他就养弟弟一辈子吧,他害的,他来寻人治。
肩上的担子好像又重了一些,父亲待他愈来愈严厉,日常行走的手臂摆动幅度、用餐时的礼仪规范、与人交谈时的语气与动作、个人爱好与渴求……无一不被严格要求。刘子博时常感觉自己是只木偶,被家人提着行走。
哪敢有什么爱好呢?他听从家人的话,读书练字便是他的爱好。
又敢有什么渴求呢?他是京城中文人子的表率,行端坐正,严以律己,没有什么渴求的事物。
……真的吗?真的没有渴求之物?
其实有,只不过刘子博不敢表露出来,一直在说服自己对其并不渴求。孩童天性尚有存留,世俗礼法也规训不灭。
父亲经常带他去参加文人间的集会,要他多看多听,多多学习,与人交谈,混个面熟,要有出了事时能够帮自己一把的朋友。
为什么会出事?那时的刘子博想,他行端坐正,严以律己,为何会出事?还需要友人来救?
其实这些人也算不上友人,大家都是被长辈带出来撑面子的儿孙,无论男女,都摆着练习过千万次的虚假笑容,与人维系着表面上的客套。
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只是表面功夫。
刘子博曾在登龙道旁见过群臣朝圣,文人的广袖像是鸟翼,一阵风吹来,刘子博感觉自己随时能展开双翼,乘风而起,飞向九万里的高空。
多么威严啊,臣子。
刘子博想,他有朝一日也要踏上这条长道,展翅飞入议事殿,向天子献济世之策。
戒尺突然打在背上,刘子博匆忙回首,见父亲站在自己身后,面色不虞。
“不可久视前辈,教你的,都忘了?”
闻言,刘子博急忙低下头,温驯地应道:“未敢忘。”
车驾出了问题,他同父亲行走在路边,半路遇见父亲的友人。两名长辈在街边相谈甚欢,后辈需回避,刘子博向两位长辈各鞠一躬,退出数十步。
“卖——糖葫芦嘞——”
令孩童欣喜的声音突然由远及近地传来,刘子博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声音的来处,那些被甩成金花的糖浆立于红果之上,引人垂涎。
父亲就在不远处,刘子博哪敢有什么垂涎之意,匆忙收回了眼中泄露出的一丝渴望,将脑袋又低了下去。
他在心中想要将今日清晨读过的书给背诵一遍,转移注意力,但思绪总忍不住糖葫芦上面靠,平日里看不见也就罢了,一朝看见,就引人去想。
糖浆吃起来是什么味道的?会很甜吗?听说山楂是酸的,会有多酸呢?
卖糖葫芦的小贩在街边停下,孩子们一窝蜂地围上去,买到的欢声笑语,没能买到的,便缠问着那小贩明日何时会来。
就算明日小贩回来,他也买不到,他明日要在家里读一天的书。刘子博迫使自己不要再去想,要不是不合礼数,都要去拽着自己的头发让自己停下思绪。
是他修身还不够,怎么今日的思绪会这么无法控制……
一道清朗而富有朝气的声音突然刺破周遭的喧杂,响在众人的耳畔——
“三福——不是说好今日给我留一串的吗?”
那小贩虽含着笑意却谦恭无比的声音随之传来:“留着!殿下的嘱咐,小的怎敢忘?”
街边谈笑声持续了很久,街头是父亲与友人,街尾是小贩和一名被称为“殿下”的女子,两边都热热闹闹的,显得中间的刘子博身旁寂冷。
……等等,殿下?
刘子博抬头看向街尾,声音与孩童早已散去,他没看清人,先看清了一根竖在自己面前的糖葫芦。
他咽了咽口水,悄悄抬眼,看向拿着糖葫芦的女子。金发金眸,恍若神仙,漂亮到有些雌雄莫辨。
是皇族的公主。
沂国对于“公主”一词的解释,一直都是“男人的主上”。而如今沂国皇室中有着竖瞳的公主,只有长公主王遗策。
刘子博赶忙贴掌要向长公主行礼,却被长公主用糖葫芦先一步戳在了唇上。那公主笑嘻嘻地说:“瞧你馋的都快流口水了,吃吧。”
“不……”刘子博被对方明媚真诚的笑给恍了神,胡言乱语道,“我没流口水……君子不可贪口腹之欲……”
“但小孩可以。”长公主抬眼看向街头正在交谈的两名官员,随后了然地绕过刘子博,挡在了两者之间,“好了,你父亲看不见了,快吃。”
沂国男子不可久视女子,更不可盯着皇族乱看,长公主挡在两者之间,正好遮住了父亲看向自己的视线。
如今做什么,父亲都看不见了。但刘子博被规训惯了,接受什么东西之前一定要再三推辞。
长公主见状,直接开始道德绑架:“这糖葫芦都被你的嘴碰过了,我也吃不了了,你不快吃了,就只能扔掉。怎么,小君子要浪费粮食吗?”
道德绑架刘子博,一绑一个准。他不再推辞,躬身道了声谢,双手将糖葫芦接过。
糖浆真的很甜,山楂也酸。刘子博一直是个无味无色的人,在今日突然被一根糖葫芦注入了色彩和味道。
吃完糖葫芦,刘子博翻遍了身上的口袋,想要寻找能够回报长公主的财物。但他今日出来,身上并未带什么钱财。
于是他解下了腰间的玉佩,想要给长公主,可长公主只是瞥了一眼那玉佩,没有接。
“你出门一趟,玉佩不见了,回去会被你爹训吧?不用这样,一根糖葫芦而已。”长公主笑道,“你要是有心回报,就好好读书,快点长大,成为治世能臣,好好保护咱沂国!”
“好。”刘子博连忙答应。
长公主心情貌似很好,捏捏他的脸颊,转身走了。
可这人间总不如意,总要生出许多祸事来。
沂国在与玖国的对战中,败了。
他得知长公主要女扮男装,去玖国当那荒谬的质子。
东洲的其他国家并不看重女子,也不承认女子。沂国战败,敌国需要质子定局,沂国太子又不能前去,只剩下一个皇室血统的长公主,自然是长公主伪装成皇子前去当质子。
为何沂国会战败?
是兵器不够锋利,人数不够多,还是西昌王无力应战?
都不是,是行军的粮草没有供应上。
为何粮草会没有供应上?
刘子博拿着从父亲书房中翻出来的粮草私卖交易契,两只手颤抖的都要拿不稳这些罪证。
轻飘飘的几张纸上压了数万冤魂残尸,忽然重的他欲举不能。
他惶然地看向自己的衣袖,那些证明他好学乖顺的墨迹如针,在此时深深刺痛了他的双眼;那些脑子里装的治国之策、为人之道、君子之守,忽然成了灼燎心腔的烈火,叫他痛到失声,有口难言。
选家,还是选国?
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
当一直以来受到的规训与实际产生冲突时,他应该如何行事?
刘子博开始日复一日地浑浑噩噩,他看不清圣贤书上的字句了,课业总是做不好,被父亲训斥,说他对不起家,对不起国,对不起天下。
确实都对不起。刘子博恍惚地想,他生在这样一个家里,已经吃过百姓的血肉,他对得起谁呢?
他接受不了自己生在这么一个家庭里,他每日吃饭,所见餐食,皆是人血人肉,令人作呕;身上穿的华贵衣物,无一不是从边关将士们身上扒下来的人皮。
父亲变得面目可憎,大道理在他听来愈发刺耳。
他服毒想要自尽,想要结束折磨他的一切,但毒药入喉,他忽然听见从玖国传来的、长公主的死讯。
他忽然想起那一日在街上向公主许下的承诺,于是立马吐出毒药,前去寻医。
那么多人死不瞑目,他这个蛀虫怎么能死的这么轻松?他还没有完成当年承诺,没有保护沂国,他怎么能就这么死去!
蛀虫。
刘子博看着自己衣摆上的黑色墨迹,低声重复道:“蛀虫。”
祸国者,贪污者,私自买卖战时粮草者,罪深似海,应十族尽诛。
刘子博想,能够贩卖粮草,单凭他爹一人,是做不到的。
朝廷中还有谁与他爹是同谋?
陛下不会听信他的一面之词,他得拿出证据来。
证据……证据该怎么获得?
他换上了深色的官袍,走入官场;他同儿时设想的一样,踏上了登龙道。
可今时不同以往,他不再关注自己翻飞的衣袍,不再想着要向天子献上济世之策,他只想往高处爬,汲汲营营,成为一个在他人看来可以拉拢共事的人。
他深入泥潭,看到了许多官场上的肮脏,那些幼年时他所憧憬的官员原来都是蛀虫。这一路上泥泞不堪,稍有不慎便可能被拉入深渊,在人心鬼蜮里失了来路,再也出不去。
每当他喘不过气时,就去街上买一串糖葫芦吃。幼年时吃过的那种甩花糖葫芦买不到了,那个名叫三福的小贩也不知去向,让他常常怀疑当年街边偶遇长公主的事只是他的幻想。
随着逐渐深入,他知道了沂国战败的真相,原来不是单单的贪污买卖,是蓄谋已久的设计与加害。
长公主除贪洗污的动作太过激进,引得蛀虫们害怕,想要设计将长公主给卖出去。
但沂国的公主从来不联姻,那还有什么办法能将长公主送走呢?
当年的皇室正统只有两名皇子,一位是体弱多病的太子,一位是武艺高强的长公主。两名皇子水乳交融,一旦沂国战败,谁会长途跋涉地去玖国当质子,一目了然。
“……”
刘子博得知真相时,气的双手直抖,但他还在人前,还要扯出一个笑来回应那些炫耀着设计长公主成功的人,将无意识抖动的手掩在宽大的官袍之下。
全都得死。
刘子博笑着,冰冷的视线一一扫过在场的人。
这些人,全都得给边关将士和长公主陪葬。
后来得知长公主又活了,还封了锦王,刘子博心中是感到欣喜的,但他还在泥潭里搜集证据,身上脏,便没敢去见锦王。
哪知道,锦王从此离开了沂国,当年的长街一面,竟成了他和锦王此生唯一的一次相见。
他依旧在搜罗朝野上下各种贪污和勾结外人的证据,为当年长街上许下的那个承诺而行事。
有一个后来人,也走在这条路上,只不过他在暗处,那人在明处。
殷庆炎此人行事激进,疯狗一样,逮谁咬谁,怕是沉不住气抛饵。刘子博想,那他先抛出去一些,尽可能地钓过来一些信息,再培养一下自己的势力,有了底气,再同那位世子谋合作。
他瞧着意气风发的殷庆炎,那血色的红眸与金发明艳灼人。
刘子博突然没由来地想道:糖葫芦。
锦王送了他两根糖葫芦,一根递到他唇前,一根需要他亲自去取。
不知百年之后,他若与锦王黄泉相见,能否道一声——
“不负殿下所望。”
爱吃糖葫芦的锦王,年轻时卖糖葫芦的三福,吃过前两者所给的糖葫芦的刘子博。
被人设计去敌国当质子的锦王,因贪官而失了工作与钱财流落街头的三福,因为战争而失去了母亲的殷庆炎,因为战败而得知一切真相的刘子博。
因此而怀揣着仇恨的刘子博与殷庆炎。
世事万般联系,促使你们在有生之年有一次共事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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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番外:永夜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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