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大,噼里啪啦打在鱼鳞般排开的青瓦上,鳞片中间翻开一个小洞,雨水就顺着洞口往下流。
周梨用木盆接水在洞口下,四面漏风的窗扇被拍得呼呼作响。
床榻上摊开一个大大的蓝布包袱,阔布上压着几本脏兮兮的小册子、陶罐小人,和一些小玩意儿,掀了盖的空盒子躺在尚未绑结的包袱旁边。
周梨将木桶搬来,接到另一处漏水的雨洞下,雨水滴滴答答地流,屋子里已经放了数只大小不一的木盆木桶,可是雨像是利剑,一下一下地往屋顶上戳,戳得雨洞越来越多。
站在这间漏风又漏雨的屋子中,她望着床上刚翻出来的木盒子顿了会儿,终于还是走过去,将盒子也放到木桶旁,去接顶上刚戳开的雨洞。
她下定决心今日就要走。
几日前刚从老钱医馆回来的时候,这只包袱已经被摊开来,但她没有收拾东西,想等这场雨下完了再说,可是老天也故意和她作对,她越是眼巴巴地望天,雨水越是落得大。
在屋子里整整待了三日,三日里居然一个来找她的人都没有,她想起那天躲在木板后面听到的话,又想起这三日自己闷在床板上听的雨声,觉得自己就算在这间屋子里咽气了,大概也不会有谁知道。
周梨从木盆木桶的夹缝处踮着脚尖走,翻出长柜中的衣裳,一股脑地和那些小玩意儿放在一起,放在蓝布包袱上。
东西太多,一下子将床上的阔布占满,她使尽浑身解数将包袱团起,剩下的四角却绑不上结。
她闷闷地把这团蓝布又张开,在一众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中挑拣。
小册子是她这些年留下最重要的东西。
三娘总说随着年岁渐长,过去的事情就会在脑袋里慢慢揉成浆糊,等一个人老了,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如果不带走这些册子,还有谁会帮她记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陶罐小人呢?这是她从陈叮叮的屋子里摸出的唯一一件东西,她舍不得丢。
摘月刀是不必说的了,落下它恐怕二姐会来追杀。
玉镯也不能扔,玉章可以当毽子踢,手串是小三子送的,鹅卵石是宋二从河边摸来的。
这件不能丢,那件也不能丢,挑来挑去,一件东西都没有从蓝布包袱里甩出去。
她就是想要的太多,所以什么都带不走。
周梨皱了皱鼻子,起身到屋外檐下,雨水还是毫不留情地落,她伸出一只手去,接了几滴顺着瓦沟而落的雨,掌心越发凉了,脚上的靴子沾上雨渍。
周梨望着雨水发呆。
角落里的油纸伞斜倾在泥草糊成的墙面,那伞是老钱送的,共二十四骨,骨柄上雕着一朵海棠花,老钱说是春风楼看戏的时候被人送的,周梨凑到他面前问是谁送的,他怎么也不肯说。
她决定将这柄油纸伞还回去再走。
长街上的雨似乎比院子里下得更大,天色微青,整条巷子的门户都紧闭,大风吹起几块门板上的木头幌子,翻来覆去地拍,好像有人在用力捶打门扇,但门是关着的,大概所有人都没睡醒。
她撑着一柄伞慢慢在大雨中走,路过福瑞酒楼的时候看见来福形销瘦骨地站在檐下,一人一猫对视片刻,她喊来福的名字,来福看她一眼,越过墙角躲着她走。
老钱的医馆没有关门,篷布收了回去,周梨在对街的檐角停了一会儿,才向屋内进。
内堂没有老钱的身影,这不奇怪,奇怪的是一个别的人也没有。
二姐陈当当之类的也就算了,刚赊了药回来,连病人也没有一个吗?
她将油纸伞收起,沥在墙角,本打算就这样离开,忽听一声重重的咳嗽。
周梨迟疑片刻,顺着声音向内堂去。
“是小果儿啊。”面容枯槁的老人在药罐子面前抬头,额间两缕银发散落,比来福身上的毛更枯朽,好像焉下去的芹菜叶,半点水润都没有。
而他的脸呢?像被大火烈烤过的肉,油脂都落在火堆里,脸上干巴巴的。
周梨点点头,故意闷闷不乐地说:
“我来把那把伞还给你。”
“花姐送的那把?其实不还也没什么关系。”老钱又咳了两句,脑袋上低下去的银发更显得苍白。
“你不是说这把伞对你很重要吗?”周梨还是不高兴,老钱没有听出来她的不高兴吗?
“以前是,花姐说我去娶她的时候要拿着这把伞做信物,不过她已经死了,所以有没有这把伞都不重要了。”
周梨怔了一会儿,抱怀倚在墙垣上看他颓唐地捣药,倒是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哀伤悲戚的神色。
他的脸骨像高峰一样耸立,两颧凸起,撑住为数不多的皮肉,皱纹就像山峰间的沟壑,漫地丛生,枯草一般的灰白胡须中夹着一柄短短的烟杆,咳嗽的时候胡须里会吞吐出峰峦间的云雾。
“老不死,老不死!”抓立在竹笼长杆里的绿鸟扯着嗓子叫。
周梨看着他的脸,觉得柳氏山庄的少庄主怎么也不该长成这个样子。
赵师傅说柳氏山庄做的是锻刀生意,庄子从前门走到后门要整整走上一天一夜,老钱那时候还姓柳,山庄上下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喊一声“少庄主”,他不太将人放在眼里,十年一次的锻刀大会都闭着眼睛躺在虎皮椅上打瞌睡。
因为整日无所事事,承不了柳氏山庄的锻刀大业,老钱索性跟着自己喜欢的姑娘浪迹天涯,姑娘仗剑天下,却不怎么把他放在心里,两人走到半路就散伙了。
老钱立誓要成为扬名天下的好刀手,这才进了翠玉山庄,想要闯出一番名堂,让那姑娘追悔莫及。
赵师傅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走马看花,意气风发的少庄主,周梨不太信。
“人死了,所以留下来的东西会更重要吧?”周梨问。
“有什么用?迟早有一天,留下来的东西也会丢在角落里积尘,不如早点扔了。”老钱咳了两声,压根没注意到她脸上的不开心,道:
“今日怎么来这么早?堂内的人都走了,爷爷可发不起工钱。”
“走了?去哪儿了?”周梨向四面环顾,床板子还是拼在一起,上面的被褥全都清了出去。
“有些去天庭,有些去地府。”老钱向她招手,有些费劲地撑住桌台,想站起来,眼神引着周梨往她身后的泥墙上看。
周梨退开一步回头,墙垣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许多笔画不一的字,从左边编排到右边,有些飞龙走凤,有些端端正正,像爬满满墙的蚂蚁。
“是什么?”
“名字。”老钱站不起来,好像一棵很多天没浇水的白头翁,稀疏的白发随着他一个踉跄而抖动,仿佛随时会像蒲公英一样散开在这间屋子里。
周梨从前喜欢折断了白头翁的果子沾水,在街巷的青石板上和那群孩子一起写写画画,她单单知道白头翁过了花期会从光艳的青莲色变成灰白色,生出蓬松柔软的绒毛,不知道人也是这样。
“什么名字?”她上前两步扶住老钱,领着他往床榻上去。
老钱挥挥手,仿佛是不愿意再说,好不容易哀叹一声在床板上躺坐下来,反将周梨的手腕捉住,问:
“怎么比往日里更凉?”
“是不是你给我下毒了?”周梨白了他一眼,“还说呢,就是那碗醒酒汤惹的祸,你说我喝了那汤秋疫才治好,身上的寒症好像更严重了,一下雨就膝盖疼。”
老钱犹豫了一会儿,两指探到周梨的腕间,好像压上来两枝枯柴。
“还能活几天?”周梨凑着脑袋在他跟前,眨着眼睛问。
“体寒虽重,看脉象并无大碍,久的话大概能活到八十岁。”
“到时候岂不是比你还要老了?要活这么久干嘛。”周梨嘟囔着,反倒有些不满意,“四十岁就够了,活得太久的话一个人很无聊的。”
“寒症虽重——”老钱猛地止了口,脸上涨得通红,似乎是将这棵快要散开的白头翁浸往热水中,烫得他话都说不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那方子药虽然解了你的秋疫,却不仅仅是因为细辛驱表散寒,你体内天生寒症,和黄麻木通桂枝的药性相冲,反中和了余下来的症结,原来是这样——”
不等周梨听懂,老钱一瞬间仿佛长满浑身的力气,从床板上一骨碌地爬起,在柜面上捉笔又写下一张单子,递给她,道:
“去,小果儿,再跑一趟,去香山居将这方子药抓来,切记其中的木合草必不可少。”
“非要现在去吗,这么大的雨——”
周梨捏着这张药方回身,檐外雨水哗啦啦地流,好像在这条街市上凭空汇聚成一条长河,她走了这么长一段路过来,沿着檐角小心踱步,都微微能察觉到脚上粘稠的湿意。
现在跑去香山居,靴子一定是湿的。
老钱紧紧捉住她的手,咳得气声直喘,竹笼里正在啄着羽翅的绿鸟被吓得一激灵,又尖着嗓子大骂“老不死”。
烟杆被挥动的手背带到地上,尚未熄灭星火的小筒里滚落烧黑的草料,老钱看也不看,紧紧盯住她的眼睛,仿佛将死的人弥留最后一句话:
“现在去,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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