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皎尘小心翼翼的取出了白石,换以形状与颜色都与之相近的石头,随后又恭恭敬敬的对着女娲像行了三个大礼,才带着白石离开了神庙。
正如虞松潇话本儿中所杜撰的那样,他亲自在白石中注入了一缕灵识,然后以血滋养,将其幻化成了一个三岁的小娃娃,且玉皎尘意识到,或许正是自己给予纪怀卿的这一缕灵识,变作了这具身躯的魂魄。
五万年后的小神官还在等着自己,因而玉皎尘不可能一直陪着他,便将其寄养在山间一个修仙门派中,自己则在轮回道上向后走了十六年,来到了纪怀卿十九岁的时候。
十九岁的纪怀卿,已经生的仪表堂堂了。
而其所在的修仙派,这时也早已经更名为小云千山。
玉皎尘见到纪怀卿的第一面,便满眼关切的笑问了一声:“这些年,可受委屈了?”
纪怀卿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小时候听过自己的身世,心里时不时便会想当年将自己送来的那人到底是谁,而如今见到之后,竟没料到竟是如此凤表龙资的一位年轻人。
玉皎尘笑道:“怎么?不知我是谁?”
纪怀卿看着他眼里的笑意,像是夜色里粲然的星宿,纪怀卿在那一瞬间生出了一种来自于宿命的归属感,他潜意识觉得,此人,是藏于他梦中的月,纵使梦境中星光斑斓,也总有一缕银辉,透过层层云汉,冲破真实与虚幻的交界,最后披散在他的枕边。
他内心生出一股奇妙的亲切感,纪怀卿觉得自己那区区六两的方寸之地,于瞬间承载了重逾万斤的雀跃欢喜。
鬼使神差的,纪怀卿脱口而出道:“我见过你!”
他的语气是肯定的,以至于玉皎尘听见后瞳孔有刹那间的缩紧,而紧接着纪怀卿便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当然见过了,小的时候就是此人将自己送来小云千山的啊。
“不……我的意思是……”他刚想着开口解释,却听眼前人满含笑意的说道:“嗯,是见过。”
纪怀卿还当对方说的是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方才因下意识说了蠢话而生出来的那点羞赧也随之消失了。但他还是觉得此人有股无来由的熟悉感,于是犹豫再三,又开口解释了一句:“我真的、见过你。”
玉皎尘仍旧没有反驳,反而比先前更笃定,也更宽容的回应道:“对,确实见过的。”
纪怀卿眼神微微一亮:“你也这么觉得么?”话刚出口他便觉得这样问有些太奇怪了,故而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说小时候,我就是觉得……觉得我一定见过你的!”
玉皎尘忍俊不禁,他没想到纪怀卿居然这般执着于这个问题,他知道眼前的“小神官”见到自己有一种熟悉感才这样说,所以顺着这话问道:“那你可知我是谁,叫什么?”
纪怀卿微微怔住了,门派中的老人只是告诉自己有一位姓玉的公子将自己送来,至于别的却并未多说,因此纪怀卿还真不清楚这位公子怎么称呼,他有点苦恼的皱了皱眉:“抱歉,我不知道……”
玉皎尘刚想说声没关系安慰一下,却见纪怀卿欲言又止的,似是想说什么。
“怎么了?”
纪怀卿觉得贸然说出心中所想可能太唐突,但他又切切实实是这么想的,胸腔中如同有一股冲动,肆意的牵引着他开口一样:“你是……”
“嗯?”玉皎尘循循善诱:“我如何?”
纪怀卿有些顾虑:“我说出来你不要笑我。”
“嗯,不会。”
“那也不要气恼,也不要觉得我轻浮。”
玉皎尘莞尔不已,心道你再过几万年也轻浮不过我。
“说吧,我保证不笑也不恼。”
纪怀卿这才放下心来,他看着玉皎尘,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说道:“我觉得……你是我命中注定的羁绊。”
玉皎尘愣住了。
此间有风,小云千山林多且密,漫山遍野的树叶带起沙沙的响声,犹如身处窸窸窣窣的音海浪涛之中,明明是有些嘈杂的,但玉皎尘此时只觉得周遭一片安静。
不仅安静,甚至是静止的。
方圆百里之内,他能听见的只有自己鲜活的心跳,一下一下音量之大,仿佛将耳贴于鼓皮之上,即便是胸腔中的回响,都足以穿云裂石。
纪怀卿赧然的笑了笑:“不好意思,我是不是……”
“我能抱抱你么?”
“——什么?”纪怀卿乍一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玉皎尘压下鼻尖的酸涩和眼底湿意,口中气息酸热:“我能不能……抱一下你?”
纪怀卿不知对方因何会这样说,但内心深处却并不想拒绝这个微许孟浪的请求,他有些笨拙的张开双臂,神情却不见丝毫扭捏:“好啊。”
玉皎尘上前一步,小心翼翼的将他拥入了怀中。
这是一个跨越了五万年的拥抱,五万年的岁月缩于咫尺之间,玉皎尘劈开时光的长河逆行至此,既给予了纪怀卿一段前生往事,也拯救了他二人遥远的将来。
但玉皎尘不能耽误太长时间,所以他此次只陪了纪怀卿十天。
临行前纪怀卿满怀期待的问他:“你以后还会来寻我么?”
玉皎尘点了点头:“会。”
纪怀卿略显兴奋的问:“什么时候?明年?”
玉皎尘目光中深藏了歉意和不舍,他张了张口,狠心道:“五年后,好不好?”
纪怀卿的眼神稍微黯淡了一下,但随即他又很好的掩饰住了,换成了一副懂事到让人心疼的模样:“一言为定!”
玉皎尘笑着说了声:“一言为定!”
轮回道上,五年对于他来说,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而已,但对于纪怀卿而言,确是真真切切的寸阴难捱,玉皎尘自然知道这五年间包含了多少眷念,可光阴之外,那个沉睡在银河星宿中的纪怀卿,也在等着自己。
所以玉皎尘见到二十四岁的纪怀卿后,对他直言道:“抱歉,我有要事,这次不能陪你很长时间。”
纪怀卿出乎意料的善解人意,他听后没有多问,也没有外露出任何委屈或者失落的心情,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半晌后,才小声的说了一句:“很重要的事情?”
玉皎尘“嗯”了一声,语带不忍:“非常重要。”
纪怀卿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若有所思道:“上次你走后我亲手酿了一坛酒,你能陪我喝完了再走么?”
玉皎尘笑道:“好。”
纪怀卿欢欢喜喜的去自己房间外的梅花树下挖出了那坛封存了五年的酒。
酒气幽香冷冽,像极了酿造之人的品性,醉意朦胧间,纪怀卿迷迷糊糊的说道:“我做过一个梦。”
四下无人,他二人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玉皎尘凝望着纪怀卿的双眸,那眼底含了一汪水汽,星河映照在其中,泛着细碎的磷光。
“什么梦?”
纪怀卿含混不清的:“梦见……梦见有人在等我……”说完他痴痴的笑了,似是觉得自己这个梦很荒谬,怎会有人在等他呢……
许是饮了酒的缘故,玉皎尘腹中暖热,他抬手摩挲着纪怀卿眼尾的酡红,语气怜惜道:“对啊,是有人在等你。”
纪怀卿昏昏沉沉的转过头,微醺道:“可是谁会等我呢?”
玉皎尘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希望谁在等你?”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复杂,纪怀卿歪着脑袋思考了好一会儿,都没得出个想法,半晌后仿佛不想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结,故而用力摇了摇头,含混道:“不要等了……”
玉皎尘微诧:“什么?”
纪怀卿不胜酒力,一坛酒饮了不过小半,便有稍许酩酊之意,他此刻意识模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还是断断续续的开口道:“等人很辛苦的……我等过……所以,我不想等我的人那般辛苦……”
玉皎尘见他下意识后仰,便将人揽入自己怀中靠着,胸中气息灼热,玉皎尘深深吐出一口气,看着纪怀卿的睡颜低喃道:“不辛苦。”
正如此刻,你不也是这样等我的么。
玉皎尘将纪怀卿横抱入房中,随后静坐在他的床边,守了整整一晚。
在坠兔收光之时,他赶赴到了下一个五年。
此时,纪怀卿二十九岁。
他见到玉皎尘的第一句话便是半喜半嗔的:“你上次走的时候,都没同我说一声,我醒来后找了你好几个时辰呢!”
玉皎尘愧疚道:“对不住……”
这一声道歉反而让纪怀卿不好意思了,他摆了摆手:“……好了,又不是真的气你。”
玉皎尘知道他向来好哄,但每每见得他强装无事的神色,心里却总便是个滋味儿。玉皎尘叹了口气,心软道:“我最近时间宽裕些,这回来此可以陪你五日。”
纪怀卿闻言,喜出望外道:“真的?”
玉皎尘点点头:“自然是真的。”
对此,纪怀卿十分欢欣。这五日中,他起的比往常的都早,原本是天不亮就想着去客房外等玉皎尘醒来,但每一次都是他出门时见到玉皎尘已经在院中等着自己,晨光熹微,玉皎尘站在庭院那颗梅花树的旁边,完美的像一尊汉白玉的石像,流转在其身上的光晕,竟不如他唇边的笑意来的耀眼。
纪怀卿原本惺忪的睡颜一下子就清醒了,他呆愣楞的喊了一声:“早。”
玉皎尘对他招了招手:“起的这么早做什么?”
纪怀卿走过去反问道:“你不是也起得早?”
玉皎尘笑道:“我睡不着。”
何止是睡不着,压根就是又在床边守了一整晚,临近东方既白之时才退出到院中。
但纪怀卿不知道这些,他又不好意思说是自己想去等着你所以才早早的醒了,便找了个理由,倨傲道:“修行之人自然不可懒惰。”
玉皎尘闻言有几分心疼,十年过去了,纪怀卿的样貌与十九岁的时候相差无几,可见他定然勤于修习,一日也不肯懈怠,玉皎尘翻开他的手掌,掌心与指腹的老茧很厚,抚上去有粗糙的触感,恰如老树的树皮那样粗粝。
明知他可能不会听,但玉皎尘还是忍不住嘱咐道:“不必这样辛苦。”
谁知纪怀卿看着他,半晌后乖巧的点了点头:“好。”
嗯?这反应倒在玉皎尘的意料之外,他紧接着便失笑道:“怎学的这般听话了?”
纪怀卿半玩笑半试探道:“那我既然这般听话了,你能再多留两日么?或者带我一起走?”
“我……”玉皎尘哑然,他心里的难受一点儿也不比纪怀卿要少,前世今生都是这个人,一个想留自己,一个在等自己,玉皎尘一个也不舍得辜负,然而眼前的这个人,却注定要在五年又五年的光阴中,等着自己短暂的驻足。
纪怀卿看出了他的为难,佯装无事的笑了笑:“不必当真,我随口一说而已。”随后不等玉皎尘有所反应,他便谈论起别的,岔开了这个话题。
这五天二人形影不离,纪怀卿不仅醒得早,睡的也比往常要晚,玉皎尘知道他是想尽量的拉长这段相处时间,故而也不催他早早就寝,就放任他缠着自己切磋剑术,或者想方设法的同自己聊到很晚,夜深,玉皎尘见他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却强撑着精神不舍得睡,便轻叹道:“累了就去睡吧。”
纪怀卿立即睁大了眼睛:“不、不累的!”
他二人心知肚明,今晚是五日之期的最后一晚,纪怀卿怕的是自己一睡过去,再见到玉皎尘,便又要等五年之久了。
玉皎尘见他嘴硬也不戳破,只是又给他添了杯水推到他面前。
纪怀卿看着杯中的水,窗外的月恰好倒映在其中,影影绰绰的,一如往日的孤寒。纪怀卿低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声音几不可闻:“我能抱抱你么?”
——十年前,玉皎尘就是这么问他的。
玉皎尘耳力过人,闻言险些没绷住自己的情绪。他什么也没说,默默的将纪怀卿拉入自己的怀里,让其趴在自己的肩窝上,在他耳边低喃了一句:“不要难过,以后,会有人陪着你的。”
纪怀卿声音闷闷的,细听之下还有几分哽咽:“真的么?”
“真的。”
“是个什么样的人?”
玉皎尘不便透露太多,只问道:“你希望是个什么样的人?”
纪怀卿将脑袋深埋入玉皎尘的胸前,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衫,没有回答。
那些藏于心底的隐秘,虽早已露出端倪,却说不得,也不得捅破,因为这是他自己的私心,他不舍得强加在这个光风霁月之人的身上。
若是怪,便怪这山间清浅,而相思味浓吧。
玉皎尘是在纪怀卿醒来之前离开的,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房间,脸上的失落之色掩饰不住,然而他并没有放逐自己在哀怨中沉浸太长时间,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他便一如往常那样起身、盥洗、用膳、练剑、从日出,到日落,冷静的可怕,并在这些重复过十几年的枯燥乏味的琐碎里,又开始期待下一个五年。
于是,五年又五年,五年又五年,纪怀卿从未下过山,他就这样不慌不忙、安安静静的等着,一直等了十二个五年,而玉皎尘每次都准时赴约,停留的时间长短不一,不知不觉间,便在五万年前的岁月里,待了足足两个月。
最后,纪怀卿是在练功时,因心法修习出了差错而亡的。
玉皎尘赶到时,见他正强撑着一口气在等着自己。
纪怀卿这一世的最后一句话是:“听说人死后会变成星辰,那我可能要换一个地方等你了。”
玉皎尘哽塞难言,直到纪怀卿双目无力的闭上,他才抱着纪怀卿渐渐冰凉的身躯,在岁月的深处,泣不成声。
后来,玉皎尘抽离了纪怀卿的灵魂,又将重新将他变回了白石,并亲自送入了银河中。
在返回现世之前,玉皎尘在白石中滴入了自己一滴心头血,凭着这滴血,白石将渐渐凝聚成仙体,并且在几万年后,变成银河之主万星之长,还替六界的灵尊挡了一道天劫,然后奔赴向他一直在等、也一直在等他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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