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一退，小陆收也被吓了一跳。他惊疑不定地看向百里鸣，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在下一瞬转身就逃。
百里鸣没有去追，猝不及防的相逢使她心神大乱。纵使从前做了再多的心理准备，预想了多少种可能，当陆收忽然出现在她眼前时，她还是无法平心静气相待。
而这边，陆之道被她一惊一乍吓得心脏直跳，正要抱怨，将那两个字细细一咋么，也愣住了。
“他就是陆收？”
百里鸣擦掉手上的泥，长呼一口气，试图让自己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平静。
“是他。 ”
上一世与陆收初次见面，也是这个年纪，甚至是同一天，然而却绝不是在此处。
所以她才会始料不及。
彼时并没有下一场大雨，因此不少街坊邻里都来给她过生辰。她仗着生辰日不会挨揍，没心没肺地和朋友们玩到亥时才散场，之后仍不觉得尽兴，就和几个人约好，从后院的狗洞钻出去继续玩。
后院那个狗洞原本只有拳头大，其余是她一点点拿勺子挖出来的，平时用她爹的旧书箱挡着，已经一两年了都没被发现。百里鸣美滋滋推开书箱，身子一低像小狗似的往外钻，刚探出个脑袋，就猛地撞上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她揉着脑门，愤怒地去看是什么东西那么大胆敢撞她，一抬头，竟然看到了一张脏兮兮的脸！
百里鸣忍不住惨叫:“鬼啊——”
然后她，连同她的狗洞，还有狗洞外的“鬼”，都被爹娘抓了个正着。
百里娘子先是把百里鸣揍了一顿，勒令她明天去把洞补上，又去审问那个狗洞外的不速之客——是个男孩，年龄与百里鸣相仿，说自己叫陆收，没了爹娘，从五岁起就一直在街头流浪。
听者丧心，闻者落泪，于是百里家收养了他。
因为上一世有这样的回忆，这一世为了避开她家收养陆收的命运，百里鸣学会走路以来每隔三天就要去后院巡视一番，哪怕看见一个针眼大的洞，都硬要将其填得结结实实。
她不是嫌恶陆收的身世，也并非对他没有怜悯之心，若非要剖白一切，她也承认，自己年少时的确对陆收有过倾慕之情。
然而这些都不能改变一个事实:最终也是因为陆收，她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百里鸣看着小陆收跌跌撞撞的背影，心想，这可比天劫让人难受多了。
“他今日怕是吓得不轻。”
陆之道摇头叹息，“也不知这横生的枝节，是否足以扭转你们家的命运。 ”
“但愿他……”百里鸣顿了顿，“……别再回来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陆之道:“我这样想，是不是很卑劣？”
明明知道陆收流浪在外过得很不好，明明知道他最想要的只是一个遮风挡雨的家，明明知道自己家中能收留他，但还是为了一个尚且没有发生的未来剥夺了他安稳生活的可能，任由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在街头自生自灭。
陆之道不予置评，只是将那柄剑塞到百里鸣手中。
“去吧，百里，山顶上有一处废弃的仙观。”
——
百里鸣登上山顶，果然发现陆之道所说的那座仙观，只不过——
这也太破旧了！
仙观也就比她家屋子稍大一点，少说得废弃了百十年，表面被藤蔓疯狂覆盖。百里鸣委屈这把剑去作开路先锋，好不容易才劈出一个勉强可以称作“门”的豁口来。
进到里面，更是惨不忍睹。供案上的仙人塑像被老鼠啃得只剩半张脸，前面的蒲团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至于里屋——如果这个塌了一半的地方算里屋的话——灰尘落得比百里鸣的脸皮都厚。
她的性格很大程度上随了她娘，对于一切乱七八糟的事物都看不过眼，非要自己动手去摆弄条理才舒服。
于是她把剑放了，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个秃扫帚将仙观上上下下扫了一遍，期间还发现一块写着“青岩上仙”的碑石，拂去蛛网细细读过后面的小字，才得知这位“青岩上仙”竟然正是转生为仙后的秦甯。
看来这位秦甯与青岩山很是有缘，上一世的尸骨埋在此处，下一世成了仙，仙观与封号也与这儿有关。
又是法宝，又是仙观，真是承了人家一个大恩啊。
百里鸣原本打算把那半张脸的仙人塑像拖出去扔掉的，现下庆幸还好自己的手没那么快。她尊尊敬敬把塑像擦了，待到仙观里面勉强能入眼，才将剑拾回，仔细端详一番。
此剑无鞘，剑身刻了“遄飞”二字，她将手掌划破，鲜血汩汩流出，一滴滴落在银白剑身，随后竟像水渗入干涸的土地一般，眨眼间消失不见。
当了三百年魔王，百里鸣好歹也见识过些奇形怪状的法宝，心知自己难免要放点血，陆之道那个不靠谱的也没说具体该如何使用，她只能姑且一试。
遄飞剑微微颤抖起来，下一瞬，一个散发着淡淡红光的法印出现在眼前。
坏了，百里鸣想，看不懂。
其实陆之道那句话说得没错，她的确是个野路子魔修。从没有长辈按照正经功法领她入道修炼，至于上一世她那个缺心眼师父么……八成也是个半吊子，不提也罢。
于人家正经魔修而言，什么引魔气入体、学习法阵、背诵心经，都是按部就班来的。百里鸣半路出家，好不容易拜了个师父，只教会她打打杀杀，所以她对这些印啊阵啊，当真是一窍不通。
“罢了罢了，不折腾了！”
她挥灭剑上的法印，心想管它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区区一个天劫难不成能难倒她堂堂魔王？
再说，这地方虽说无人供奉破落至此，好歹也是个仙观，想来能助她削一削天劫之力，或许陆之道让她来这里的用意也正是如此。
蒲团脏得不能坐，百里鸣将其踢出门外眼不见心不烦，打算进里屋塌了的那半再探查探查，说不定能找到个小板凳让她歇歇脚。
然而刚绕过仙像，原本有扇门的地方竟变成了一堵墙。
她警觉地回首，发现仙观的门不知何时，也消失了。
天色本就已晚，门一消失，这下连透进一丝光的缝隙也没有留，仙观内彻底陷入了黑暗。
百里鸣并没有慌乱，连退两步，后背靠到墙体之后便静立不动，屏住呼吸，侧耳聆听每一丝细微的动静。
大概是什么机关或是障眼法？左右逃不出这两样。
雕虫小技。
百里鸣心中冷笑，打了个响指，掌心却没有如她预料一般“腾”地升起一簇火光，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不由得无奈地扶额。
还没开始修魔，哪儿来的魔气。
这可就有些棘手了。
好在黑暗中除了她缓慢的心跳声，再也听不到别的动静，应该不会忽然遭遇伏击。百里鸣半屈下身，以一种能够保护腹部，又能最快对潜在危险作出反应的姿势，循着先前的记忆去寻找遄飞剑。
手指在布满尘土的地面摸索，忽然触碰到一片柔软的布料。
百里鸣动作一滞。
她已经将那几个破蒲团扔出门外了，所以——她现在摸到的是什么？
“是我的衣服。”
对方好像看透了她的疑惑，耐心地出声解答。
见鬼！
百里鸣毛骨悚然，暗骂一声，以极快的速度向身后翻滚，重新靠回那面相对安全的墙。
“谁？！”
屋内分明没有第二个呼吸和心跳声，她对自己的听觉还是有自信的，但是这人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对方的声音听上去是个女子，她轻笑道:“你拿了这柄剑，却不知我是谁？”
“你是秦甯？”
“秦甯？她已经死了。”
女子语气中流露出一丝遗憾与怀念，下一瞬，她的指尖亮起一团暗红色的光，猛地凑到百里鸣面前。
“就是你唤醒了我？”她蹙着眉上下打量，似乎很不信对方就是这么一个小屁孩，“一个……连道都未入的魔族幼崽？你是未来的魔王？”
“对，就是我。”百里鸣朝她露出一个大言不惭的微笑。
女子翻了个白眼，大概很讨厌说大话的人:“你才多大，认识‘魔王’两个字吗就这么自信？告诉你，老娘可是堂堂剑灵！哎，你装什么恍然大悟，你知道剑灵是什么吗？”
百里鸣还真没听说过剑能生出剑灵，当即低下头老老实实承认:“不知道。”
“放眼三界上下，万年来也就仅有老娘一个剑灵。”女子掌心一展，遄飞剑就如同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像一道流星飞入她手中，“我名遄飞，是这把剑在天地间孕育出的灵识。数万年前，魔王秦甯与我立契，要我……”
遄飞忽然将剑刃横在百里鸣的咽喉之上:“世世代代追杀她的转生！”
百里鸣两指小心翼翼捏住剑身，默默推开一点:“你找错人了，我不是秦甯的转生。”
“哈哈，开个玩笑。”遄飞收回剑，“她设下一个只要魔王之血能解开的封印，要我追随每一代魔王，直到找见同她一样能够由魔成仙之人。”
那你这次又找错了，百里鸣想着，闲话似的随口问:“你被封印，剑自身又不会长腿到处跑，如何去寻那些魔王？”
就好比她的前世，压根就没听说过什么“遄飞剑”。
“我不去就山，偏要山来就我。”遄飞抱臂而笑，“魔王身边自会有人引导，你不正是这样找来的吗？”
百里鸣下颌一紧，咬了咬牙。
陆！之！道！！
就知道他跟着跳河的原因没那么简单！
遄飞看她生气了，觉得好玩，“嘬嘬嘬”挠了挠百里鸣的下巴，“哎呀，生气啦？也不知你身边的人发什么神经，这么早就引你来取剑，现任的魔王我还没见过呢。”
百里鸣闭了闭眼，暂时按下怒火，不客气地一把拍开遄飞的手，“若你找到了能够由魔入仙之人，随后呢？”
“随后嘛……”遄飞嬉笑着转移阵地又去掐她脸颊，“随后的事就随后再说喽。”
这天根本没法聊，百里鸣心中清楚，面对这种话出奇多还半真半假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将话题引到不相关的地方。
“那你不如先放我出去，”她说，“我还有天劫要渡，麻烦尊重一下我的天劫。”
“这阵法本来也不是关你的，谁叫你自己闯进来。”遄飞一挥手，两面凭空冒出的墙化为光点渐渐消散，月光重新照进来，屋内灰尘乱舞，很是呛人。
百里鸣捂住口鼻，声音闷闷的:“不是关我？那你原本打算关谁？”
“也是一个小孩。”遄飞照她比划了一下，“嗯，和你差不多高，一样灰头土脸，不过是个凡人。我发现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尤其欠揍啊，就好比刚才那个，什么东西都敢捡，在坟前抱起剑就跑！”
她说的八成就是陆收了。
只是，他为什么要捡这把剑？难道真的如他所言，仅仅是为了防身？
遄飞忽然若有所感地抬起头，看向黑漆漆的屋顶。
“小魔王，”她唤百里鸣，“你的天劫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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