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青州将军府。
每到正午,宝莲便裹着裘袍困坐院中,身子已然有好转,但精神总是不济,以至看上去呆呆木木。
全因郎中与婆子们总是苦口婆心劝她多晒太阳多散步,可她总觉心中懒散空虚,提不起兴致,但又为着他们在薛蕤手下好交代,便只勉强做到了午间走出屋子,来院中椅子上躺着晒会儿太阳,也就打发了婆子们的啰嗦。
只是她自己,越发觉得这将军府像一口井,她无心再挣扎绽放了,如同院中那早已被风雪压垮的紫薇残枝,了无生机。
这日午后,一个亲近伺候的婆子手中抱着一小筐针线簸箕,欢欢喜喜从外走进来,看到院中懒洋洋晒太阳的宝莲,大嗓门道:“夫人呐,瞧你,太阳都挪了一步了,您也不知道挪挪身子,这会儿只能晒个半截了!”
婆子倒是个利索人,说话间就放下簸箕,连人带椅子将宝莲重新拖到正对日头底下,宝莲身子轻,倒显得婆子力壮。
“还在给你家男人纳鞋子么,都多少双了,不累么…”宝莲看着那簸箕,这些日子,婆子守着她,没事时总在一旁自绣自己的,宝莲也纵着她,图个清净。
婆子掀开簸箕上的蒙布,露出里面一堆零零碎碎:“嗨,我家那老头是个脚行,上山下水的,先前缝的那些个鞋子没个一俩月就不禁穿了。巧不巧的,今日在门外碰到个卖鞋子的小娘子,她那鞋底子纳得结实啊,我本想买几双,哎哟她卖得可太贵了!唉,我就寻思着找她教教我,我学会了自己回来纳。那小娘子心眼好,看我可怜,找了块帕子给我当绣样,让我回家照着绣呢。 ”
宝莲知她是个粗人,偶尔也跟她逗逗闷,笑了笑:“人家那吃饭的手艺怎么能轻易教给你?怕是你端着针线篓子出去缠人,耽误了人家的买卖,人才送你一块帕子,好将你打发了呢。”
那婆子却摆摆手,边从簸箕里小心掏出一方帕子,边笑着:“诶~可不是夫人想的那样,那小娘子真是好心,给我的帕子材质可是上乘,就是那绣样不称,嘿...绣了两只大虫!你瞧,要不是这两只大虫,这帕子可就值钱了…”
婆子将那帕子见稀奇似的抻开,兜到宝莲眼前,阳光刺眼,宝莲懒洋洋睁开眼,却看着两只熟悉的蝴蝶…
“那小娘子呢?”宝莲登时坐起,将那绣帕攥在手中翻来覆去查看了几遍。
婆子:“她卖的那么贵,谁买呀,估计还在那呢,怎的了?”
宝莲:“快,带我去!”
猛然起身,一阵晕眩。
“哎哟哟,我的夫人咧,你还是别动,她那鞋子不多,我这就叫她打了包进院子来,这送上门的买卖,她肯定愿意跑这一趟啊,你等着啊,我这就去…”
她这一起,吓坏了婆子,急忙扶回座椅,小跑出去接人了。
宝莲心中七上八下,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唉,竟一直披头散发么…摸了摸自己的脸,也不知有没有被晒黑...急忙喊来丫鬟:“快…快带我我…带我去梳洗,还有,还要换身干净衣服!”
丫鬟们这几日都也跟着懒散起来,听到吩咐,还愣了愣。
“愣什么,还不打水去!”宝莲来了劲。
丫鬟们这才慌里慌张伺候上。
不久,婆子便将人带回来,院子里却不见宝莲,婆子还奇怪:“诶?刚还那么急呢,人呢?你在这等着啊,我不喊你,你不许乱走,这里可是将军府!”
小娘子:“是,不敢乱走,听大娘的。”
宝莲在屋子里听到声音,手中的簪子就脱了手...是她,果真是她!
婆子入内,瞧到夫人细心打扮起来,惊喜道:“哎哟,今儿什么好日子,夫人总算回过精神头了,不仅愿意出门了,还打扮起来了,太好了,可得请老爷回信给将军,说说夫人这好消息啊…”
丫鬟们也点头,如此一来,大家都少不了赏赐。
宝莲却打断:“我现在看上去脸色还好?可是憔悴?”
婆子与丫鬟:“漂亮,夫人本就年轻漂亮,稍一打扮就光彩照人的!”
宝莲起身,铜镜前又上下照了一遍,才放心:“你们都下去,没人叫你们,不许进来。”
丫鬟们全退了下去,只留下那婆子。
宝莲:“带人进来吧...等下…这帕子你拿去用吧,只管将人带来,你就外头忙去,不用留下伺候我。”
婆子:“这… ”
宝莲:“我为将军,要学那绣艺,已经是强人所难,你们都在这里看着,人家的手艺还不全露出去了?她既给了你帕子,你便先自己琢磨去。以后,等人家生意做完了,我私下再教你就是。”
婆子:“还是夫人周到,这样对谁都好,老身这就带她进屋来。”
如玉明明一身东南女子的打扮,却直愣愣四方步走进来,可爱又好笑。
婆子出去,防着手艺被别的丫鬟瞧去了似的,还带上了门。
“这位娘子,你的鞋子怎么卖?”宝莲坐在桌前,翘着脚,特意逗她。
如玉:“哦?”
宝莲大声些:“我说,你这鞋子,打算怎么卖?”
如玉:“我...”
宝莲望了望门外,人影闪过,婆子离开了。
如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这...月红说,她把压箱底的都拿出来了,我也不敢卖…你要啊?那都送给你啵,回头我和月红说去。”
宝莲起身,一头栽进如玉怀里,将她拦腰抱住:“你终于来看我了!我还以为,我们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如玉手中的包袱被她一撞,扑通落地。
“我身上有些脏…”如玉两手空空,擎在半空,看着怀中的宝莲锦衣华服,一时不敢碰她。
宝莲却抱得她更紧,简直是怕她跑了般地勒住她的腰间:“你一定赶了很远的路…我听父亲说,沙月军一直在北伐,你一定又上了战场…我希望薛蕤打下中都,可我又怕他打下中都…我,我一直都很担心…”
如玉犹豫了下,轻轻回抱住宝莲,拍了拍她纤细的后背:“我很好…薛蕤也不会有事的,方同顺不是他的对手。”
宝莲沉默了会,轻轻抬起头:“我担心的不是他…”
如玉突然发现异样,双手从宝莲后背向下滑去,揽了一下宝莲的后腰。
宝莲轻轻哼了一声,歪头靠上如玉颈窝。
如玉无法低头,只好皱着眉头,将宝莲的后腰又朝自己身前揽紧,怎么是平的...她怀中的孩儿呢?
宝莲却贪恋这旖旎,娇软依偎在她肩头,轻言轻语道:“我每日每夜都在想你…你不知道,那日在越州林外,我再次看见你穿着羌厥人的衣服,我多想跟你走…我恨不得时间能倒流,倒流回只有你我在草原的日子,回到干娘那堡房…”
她一定是明白的,否则她怎会将那蝴蝶绣帕带来。
临行前,封云说的话,如响钟一般在如玉耳边回荡,宝莲难道是真的...
拥抱许久,宝莲如一只小兔子,乖顺平静,而如玉却心中扑通扑通,始终无法平静。
终于,如玉舔了舔因为紧张、惊慌而干燥的嘴唇,支吾道:“你的孩子…”
宝莲猛然睁眼,大梦初醒一般,推开如玉,捂着肚子转过身去,轻轻抽泣起来。
如玉更加惊慌:“是不是那日…你在帮我…你是为了我?你怎么这么傻…那是你的孩子!”
宝莲即刻冷静下来:“那不是我的孩子,是薛蕤的孩子!”
如雷轰顶,如玉:“你…你…你既然不愿意,为什么当初还要回到他身边?你甚至改了名字,我以为你…我真蠢!我不知道!我像个傻子…”说话间,如玉双腿抖索发软,撑着身旁床架,几近半跪在地。
宝莲回身,心疼抱起她:“我早说过,公子无错。”
这四个字,是宝莲离开雾原青箫院那日留下的字条,可笑她今日才明白其中的心意。
如玉眼中流下泪来,颤抖道:“宝莲,我对不住你。”
在青箫院那夜,宝莲便知如玉心中只有撕掉面具之后的歉意,而并无爱意…因此当如玉要用欺君之罪来成全她一个自由身时,她明白这是歉意的偿还,但她不要这种“两清”…她更不要如玉这般牺牲,她要如玉过得好,哪怕如玉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心意。
她早已将这一切看作自己一人的事。
而今,如玉发觉自己失去了孩子,这般痛苦自责,她才明白,这是更深的歉意…这到底也不是她想要的...
宝莲苦笑了笑,默默替如玉擦去眼泪,等到平静:“李如玉,你现在什么都明白了,你可觉得我肮脏、下贱、怪胎、丢人…”
如玉哭红着眼,摇摇头:“宝莲你为什么这样说自己?你是这世间最耀眼的女子,在你面前,我从来都是自惭形秽的。”
这句话倒是耳熟,宝莲不禁笑道:“云哥才是天下最好的儿郎…”
仿若一朝回到草原。
宝莲拼力将她拽起,故做洒脱道:“好啦,你不用这样抱歉,好像欠了我什么似的,我喜欢我的云哥,与你李如玉何干?虽然我与云哥已是过往,但有过一场回忆,也好过许多女子一生都没有真爱之人呀,我仍是幸运的!我可不喜欢你,李如玉太笨,尽做些傻事,你撇下雾原军,千里迢迢跑来青州,是不是因为薛蕤的事?”
宝莲仍是通透之人。
如玉却已明白了她的苦楚,怎能再装作不知:“莲儿…”
好似云哥回来,宝莲愣了愣。
如玉长叹一口气:“我初见你时,觉得你是个千金小姐,与我根本不是一路人,想着你定是承受不住那样重要的物件,想要将你从事中撇清,这是我所能为你祖母做的;可是后来,我发现你聪明勇敢,见识过人,绝非寻常,你手握大宝,若为他人所获,有搅弄天下之能,我便对你生了防范之心,想将你带走,至少不让你落在他人手中。
而后,我与你流落草原,发现你心地实在太善良,别人害你,你却总能为别人考虑…我更险些连累你,可你总在绝境下也能开出花来。我在那时便生了愧疚之心,我知道我错了,你该是自由的,你不该被我困住。
后来我想,我只要想办法接回你父亲与冬秀,至少在雾原军的保护下,你们也可以衣食无忧,无人打扰。到底是我做错了…我还是害了你…我该如何偿还你…”
宝莲细细听过,竟开心笑了笑:“我在你眼中竟这般厉害?呀,这我可真没想到...你这样能征善战,却为我早就苦恼许多了?哈哈哈…你一定永远都记着我…唉,你既然这么想偿还,不如留在青州陪我?今日便是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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