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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求骨

按照惯例,临行前师父给了上官明达三枚锦囊。

上官明达下山之时,他的独眼龙师父假惺惺流出两滴眼泪,说:“明儿啊,为师舍不得你,这锦囊不到万不得已莫要打开!”

他师父从指缝中见上官明达毫无反应,不死心:“小没良心的,为师辛辛苦苦将你拉扯大!临别在即,就不来抱着你师父哭一哭吗?”

上官明达一味地擦剑,晾着他师父哭了一会才垂着眼道:“武功没学过你的,饭也没吃过你的。只是挂名的师徒,没有情,煽不动。”

“明儿是不是在怨为师常年云游,不能时常陪你?为师日理万机啊!”他师父瞟一眼这死气沉沉、跟个阴湿男鬼一样的徒弟,叹了口气:“罢了。为师有很多事情对不住你。你走吧!”

眼见上官明达愈行愈远,他师父在山腰,忍不住叫道:“别忘了你要干什么!若是失败……就回家吧。”

上官明达男生女相,性格淡漠,乌蒙蒙的双眸没什么神采,像只没有情感的瓷偶。他在峰回路转的山道上应一声,毫不留恋地转身走了,一次也没有回头。

缭绕的云雾在他的脚下随着步伐聚拢再散开,两侧是山花烂漫。他师父看着徒弟连下山都走错方向的背影深感担忧:“嘶,第一枚锦囊……不该那么写的。”

按理说,行走江湖的侠客不管到哪都应该有阳春面、女儿红、再切一盘熟牛肉,然而实事是上官明达饿了三天,头晕目眩——他师父除了三枚锦囊外什么都没有给他准备。

毫无独立生存能力的上官明达蹲在树梢,来来回回将自己身上搜刮三遍也没能抠出来一个子儿后突然觉得有些仇也不一定非要去报,活着最重要。

是的,每一个行走江湖下山历练的少侠要么有一颗救世济民的良心,要么有一个非报不可的血仇。

上官明达十分不幸地属于后者。

上一辈的仇恨落在只有六岁的上官明达头上似昆西三千雪山同时坍塌。

先不说他逃婚的娘和天真的爹,他娘的师兄步繇才是丧心病狂。

他娘李寒衣和步繇是师出青城山的师兄妹,两小无猜,早早就定下婚约。

谁知步繇经不住权力诱惑,毁约娶下武林盟主的独女林漱菡,入赘望舒山庄,向武林盟主承诺一世一双人,永不纳妾。

七年后老盟主病逝,步繇继任武林盟主。奈何彩云易散人心善变——或者说人心从未变过,步繇自始至终就是一个追名逐利、野心勃勃的人。步繇被老盟主打压数年后甫一站在权力巅峰,开始无法忍受“入赘”、“百年之后无人摔盆哭丧”的白眼,力排众议要娶李寒衣为平妻。

李寒衣起先不允,谁知步繇以性命逼婚,她只好妥协。

步繇李寒衣大婚的那日,林漱菡正当难产,得知消息后心力尽失,产后血崩,没能挺过鬼门关,留下四个女儿撒手人寰。

李寒衣接到林漱菡的噩耗,毅然反悔,和上官明达他爹周青飏——望舒山庄的家奴私奔至西昆雪山,从仙者处得“枯荣心法”。

这枯荣心法说来邪门,传言习后天下无双,然而无人知其真假虚实。心法现世,八方豪杰皆西登昆仑前来抢夺。

江湖传闻,已是天下第一、无人能敌的武林盟主步繇为抢夺枯荣心法和夺妻之仇,不出意外地远赴西昆屠杀周家满门。步繇本想饶小师妹一命,谁料李寒衣当着他的面吊死在周青飏破碎的尸体之上。

幸运的是,小明达被李寒衣灌醉后藏在米缸里躲过一劫。等小明达醒来恰好看到步繇疯魔一般剜出李寒衣的锁骨在手中摩挲,狠狠笑了一笑:“殉情……我让你殉情……这下你还往哪跑?”

最终步繇带着李寒衣的锁骨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江湖上的传闻真的也是假的,假的也是真的,上官明达那时只有六岁,根本不记得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临走前他师父曾叫住上官明达,告诫他“记得要干什么”。

上官明达当然记得。他熔了那把杀死他父亲的刀,连同自己的筋络骨血一起锻造成新的利剑——他要去淋雨,要去挨饿,要去报仇,去要杀掉步繇。

他要去夺回母亲的锁骨,请她安息。

·

又饿了两天,上官明达终于站在种满荼蘼的望舒山庄前。

他耳边忽然想起他师父苍老萎顿的声音:“若是失败……就回家吧。”

可是,家又在哪呢?

西昆已经没有家了。数十年练功的华山北麓也不是家,那里的每一棵树木的枝杆上都刻满仇恨;母亲出身的青城山视逃婚的母亲为耻辱,定不会留她;父亲只是被卖到望舒山庄的家奴,他的父亲也没有家。

上官明达这才意识到,他恨步繇这么多年,不是恨他杀死了自己的父母,而是恨他毁了自己的家。

·

上官明达没有退路,也没有归处,他走上前——谁料还没站稳,就被披着红绸簪着鲜花的家奴簇拥起来:“公子从哪方来?”

上官明达满头雾水:“……公子从西来。”

家奴大喜:“武林盟主、望舒山庄庄主步繇花费重金请凉州金沙楼的牧老板算得‘良人西来’。因此山庄大门连开七日不分贵贱不问姓名,只求从西而来的侠客前来比武招亲。我们少主温驯懂事,只可惜不是男儿。嗐,招来一婿也就同儿子一样啦!公子,现已是比武招亲的最后一日,太阳一落山就结束,请速至擂台!”

上官明达护住腰间双剑连连后退:“我不是来甚么比武招亲!”

家奴顿时止步,神色怪异地打量眼前这位面若好女的小公子,有点惋惜还有点警惕:“公子既然不为比武招亲……敢问有何贵干?”

望舒山庄的大门如同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等着上官明达进入,送目雕梁画栋,奢靡至极,与远处落败的小村落形成鲜明对比,阴风刮起,满是萧索。

上官明达环顾四周,感受到在场所有家奴纠纷的内力,打了磕巴,心道:一人怎么可能打得过接连不断的车轮战?

幸好上官明达的眼神天生死寂如深潭,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毫无异样,他斟酌半天,挤出三个字:“来吃饭。”

夕阳垂落的同时,家奴喜笑颜开,似乎带着一丝不可察觉的鬼气:“哎呀,赢了不就有吃的了!”

·

擂台依山而建,下望为不见底的山崖,四周摆放无数酒坛,桌案上陈列各式酒杯,擂台中央的人每打斗一下都会有碎石簌簌滚落深渊。

上官明达环顾四周,吊脚楼彩帐翻飞,八角金铃齐响。吊脚楼的帘幕后,一人佩戴昭君帽,懒懒靠进堆满软垫的椅子。

擂台上二人斗得正凶,战鼓擂得山河震荡。

一汉子身高九尺,面露凶光,手持前端似剑尾端如枪的马槊,蘸了坛中酒水,拦、拿、扎、崩、杀,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将手中利刃耍得虎虎生风,势未扫开寒光先露!

对手那人同样武力高深,可惜稍显逊色,不懂武功的看客也知晓其中紧迫,皆为他捏一把冷汗。几回合后,马槊迎风一扫,九尺大汉取得压倒性的胜利,而败落那人喷出一大口鲜血,倒地没声了!

“得罪!”大汉挺身而立,喝道:“谁敢来战!!!”

叫好掌声不断,乌合之众笑话着败者,似乎是看热闹那些人上场打赢了。

上官明达俯身去问一正拍手叫好的小孩:“小兄弟,那是谁?”

这小孩行为举止颇为老成,来回打量衣着穷酸,既无法器,双剑也不锃亮的上官明达: “你竟然连仁义双全的吴豫安吴大哥是谁都不知道!”

“无缘?”上官明达腹诽:什么名字。

小孩学着他爹的模样背手装小大人,摇头晃脑:“是吴!豫!安!吴大哥十五岁生擒猛虎,十七岁拉动一百五十斤的大弓百里之外没石中镞,二十岁归于步庄主麾下,望舒山庄排行第五,战无不胜,从无败绩!你也是来比武招亲的吗?赢了他就能成为望舒山庄的姑爷——你小白脸一样,拿得动刀剑吗?不如回家攒点钱再来,打点一下众人,死了还能抛个好坑给你埋喽。”

上官明达像是没有感受到小孩天真的嫌恶,无辜眨眼:“抱歉,我幼时发烧聋了耳朵,听不清小兄弟讲了什么。可以离得近些再说一遍吗?”

小孩呆住,看着上官明达深不见底格外瘆人的眼睛打了个寒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惧怕,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下来,觉得自己适才实在是太刻薄了:“聋子啊……”

·

家奴迅速清理干净战场,望舒山庄的大管家笑眯眯地拢着袖子立于中央:“日落在即,挑战者请上前!”

大管家朗声三遍无人出列,正当他要遗憾地宣布此次比武招亲无一人胜出就此结束之时,上官明达轻飘飘举起手。

小孩这才像个小孩,惊恐地扯住上官明达衣袖:“诶!你会死的!”

·

上官明达步上擂台,特意避开石板上血迹以免沾湿衣摆,在天地中央长身玉立,八方风声潇瑟。

落日如血,颓丧地披在上官明达身上,唯一的白衣洗得发旧,被卷着荼蘼花瓣的晚风吹得翩翩舞动。

整个人像是个家道中落的公子哥,鬼一样死气沉沉的,没有江湖上的侠气,只有一味剑走偏锋的匪气。

四周喝起倒彩,吴豫安没把身形单薄的上官明达放在眼里,不慌不忙地擦拭马槊剑头的血迹,行礼迎战。

上官明达老神在在地挑选一酒杯,挑在剑尖,直接从酒翁中舀一杯烈酒,向上一挑,杯与酒旋转着直飞升天!

只见双剑如游龙银练轻灵至极,白影明灭,袍角若流云出岫,刹那间吴豫安的马槊被上官明达绞飞,呵噔一声钉入贰丈开外的荼蘼树杆,尾端不住震颤!

一招定胜负!

没人看清上官明达的任何动作。

而上官明达右手横剑压在吴豫安脖颈,左手不紧不慢地出剑,稳稳端住从高空落下的酒杯,滴酒未洒,反转手腕直接仰身饮下烈酒!

一杯饮毕上官明达看也不看便甩出酒杯扣挂在吴豫安飞出去的马槊杆尾!

包括吴豫安在内的少部分武林高手被这天赋极高的少年惊得脸色大变:是青城山失传多年的双剑!不知用了甚么心法,竟被改良得如此精湛!

上官明达尚未察觉众人脸上的异色,吊稍凤眼微微一眯,神采飞扬,终于像个活人,学着吴豫安说道:“得罪。”

吴豫安斗胆问道:“你用的,是什么心法?”

上官明达满脸诚恳:“我瞎编的。”

擂台寂静无声,张狂傲慢的剑气还未消散,只有荼蘼花随风而落,有几片附着在上官明达的发梢和双剑上,怎么也甩不掉。

不知过了多久,四面八方才传来欢呼与喝彩,上官明达满意地挽了剑花利落收剑,面瘫一般拱手向四周,道:“各位抬爱。”又十分有风度地伸手拉起吴豫安,“有吃的吗。”

“有、有……”吴豫安恍惚之中问道:“敢问少侠……此剑何名?”

剑原来还要有名字?

上官明达饿得发晕,晃了晃头努力保持清醒,看见剑刃的血迹上粘了一朵荼蘼花。

“佛见笑。”上官明达第一次认真审视他的双剑,笃定道:“剑名佛见笑。”

荼蘼又名佛见笑。

这名要么是刚起的,要么就是随口诌的。

被如此敷衍,吴豫安脸色发青,心道:“士可杀不可辱,还佛见笑呢,这剑法和邪魔歪道一样的心法,是鬼见愁才对吧?”

上官明达看破吴豫安的心思,道:“名字不好吗?那就叫轩辕神剑吧,它等了我三千年,如今我们终于合体称霸天下了。”

吴豫安被噎得毫无退路,感觉喝了一盆活着的王八汤,壳还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只好干笑。

一锦衣中年人在众人的拥簇中迈着四方步从吊脚楼上走下,他眉眼平平,威仪庄严,一丝不苟,年纪上来了才吝啬地显现三分慈祥,腰间佩刀锃亮璀璨,随侍的家奴屏息凝神,恭敬至极,不敢有一丝怠慢。

上官明达往嘴里扒着饭,心像是被包在四周密封、满是水汽的袋子里,一下子沉底。

望舒山庄的庄主、灭门的仇人、母亲的师兄年近半百竟是个还算儒雅的老头,和他师父口中“夜止小儿啼哭”的步繇半分关系也没有。

上官明达的眼中不受控制地流露出凶光,虽然在外人眼中看上去像是护食。

步繇在他面前七步处站定,仆从垂首屏息站在他的身后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唯独佩戴昭君帽那人坐在轮椅上由吴豫安推着,轮椅咕噜咕噜发出刺耳的声音。

所有的椅子被撤去,轮椅停在上官明达对面。

步繇捋着胡须,声如洪钟,铿锵有力:“敢问小友大名,师出何方?”

上官明达深黑的眼眸没有一丁点杂光,黑洞一般吸人魂魄:“西昆上官明达,这厢有礼。”他翘着二郎腿,慢悠悠咽下一口饭,晃着筷子当作是挥手打招呼,嘴上有礼行为半分礼义也无。

“西昆”二字就像是望舒山庄的禁忌,步繇瞳孔瞬间紧缩,手按在腰间佩刀,所有人高度戒备挡在步繇面前,吴豫安将佩戴昭君帽那人护在身后,重新握紧马槊,只待庄主发话!

上官明达眉眼垂着,好若昆仑之西的旷世宝玉,不顾死活一般往嘴里塞着尝不出甚么滋味的山珍海味。

被认出了吗?

是被认出了吧!

他倏地一下抬眼,带着一丝兴奋的期待,杀意腾升,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摸上腰间双剑——

就在这时,坐在他对面被戴昭君帽捂得严严实实的人梦游一般动了一下,一只洁白如玉的手从若隐若现面纱后伸出,给他斟了一碗碧螺春,用指尖顶着稳稳推来。

上官明达像是被冰雪冻住般僵在原地,他死死地盯着那只手顺着向上看去——夹杂着荼蘼花瓣的暮春之风吹开那人的面纱,露出一小段尖下巴。

·

上官明达抬手:“诸位且慢。”

·

上官明达屏住呼吸,生怕惊扰到神仙一般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碗飘着荼蘼花的茶,那茶中荡漾着胖胖圆圆的夕阳。上官明达注视着碗中晃动的茶水,感觉心潭一起摇曳了起来。

他蓦地发觉自己的手因习武太过粗糙,手指上有太多伤疤,一点也不好看。

在众人的狐疑中,他打开他师父给的第一枚锦囊。

上面的字迹如同一堆树杈子打了一架也没分出个胜负,潦草地写着:“媳妇儿要找漂亮的。”

上官明达满头黑线:“……”

·

“紧张什么?”谁知步繇换了一张嘴脸,嘴角一挤,道:“西昆的雪山我见过,恍若仙境,美不胜收,只是那样的苦寒之地,实在难以生存,更何况一个六岁小儿。这位小友,你师父姓甚名谁?”

家奴闻言并没有放松戒备,吴豫安手臂上的青筋高高鼓起。

上官明达冷着脸啃一口馒头,想了半天蓦地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师父叫什么是哪里人,又为什么会瞎了一只眼睛。他只知道华山的小道童总是跟在他后面小声笑话他,说:“他师父不要他喽!”

上官明达艰难地咽下馒头,道:“可能姓……他?”

众人脸色各异,步繇却嘿然一笑:“明达……明达……酉中逢禄,自坐绝杀旺,不求富且贵,唯愿明与达……好名字,好名字!”

上官明达捧着那碗碧螺春舍不得喝,正当他还在掂量自己与在场众人的实力、要不要立即将步繇就地正法之时,步繇话锋一转,向吴豫安道:“望舒山庄言出必行,既然已经见过了小姑爷,吴豫安,还不快带三娘下去歇着?”

·

三娘?

上官明达倏地望向坐在轮椅上,佩戴昭君帽的那人。

···

是夜,上官明达被众人裹挟着拥向山庄深处,似乎在提防他逃跑或者打斗,来围着他的都是些少女,个个都是一个手指头也碰不得的娇客,身上挂些香饼子香袋子,香气熏得上官明达冒眼泪。

上官明达毫无应对之法:“姑娘、姑娘们,得罪,这是要往哪里去!”

落日后山庄迅速归位沉寂,后山高高挂起的灯笼鬼火一样在空中晃着,姑娘们咯咯笑着,脸上一明一灭闪着暖光,红嘴唇子格外刺眼,和这山庄一样鬼气森森。

只听她们齐声道:“当然是去和我们家少主成亲了!”

·

“今晚?!”

·

从那群姑娘们手中出来,上官明达像是被扒了一层皮的羔羊。

他现在穿着上好的绫罗绸缎,珠翠满身,就连袍角都细密的缝入金线,随着步伐翻飞若流殇。

上官明达嗅一嗅师父给他的锦囊,竟也散发出清淡的香味。

他小声嘟囔:“民膏民脂。”谁知下一刻就在酒席上被灌得晕晕陶陶。吴豫安驾着胳膊拖到一挂满红绸彩帐的上房内间前,悲壮道:“你……进去吧。”

上官明达靠在柱子上撩唇一笑,软绵绵指着吴豫安:“你喜欢她。”

吴豫安面露慌乱,先是“没有”、“不是”狡辩几下,最终望着胡乱靠在闺门上的上官明达,道:“我二十岁便是少主的侍卫……还敢奢求什么,天亮后她没断气我就已经知足。”

·

纵目室宇精美,软塌绣衾,铺陈华丽。

上官明达绕过层层锦屏,红绸帷幔鬼影一般在稀疏的烛火下懒懒摇晃。

他隐约看见软纱后一只素手轻挥,清丽的声音缥缈传来:“都下去吧。”

侍女们端着金盘,流水般从上官明达身旁飘过。上官明达的心脏疯狂地跃动一下,他的脚尖撩开帷幔一角,探身看到一人披发素衣,背对着他靠在床中软垫。

烛火昏暗,映在墙壁上的影子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鬼,空中漂浮的熏香气味让上官明达更加恍惚——这味道似乎在他的记忆深处蛰伏多年,如今找到主人,开始疯狂躁动起来。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床边的假肢,最终看向那人身下空荡荡、狠狠凹下去的喜被。怪不得要坐在轮椅,原来双腿残——上官明达怔住,朦胧见,鬼灯一线①,他看清了那人的脸。

·

可能是六年前,也可能是八年前,甚至是十年前,上官明达记不清了,父亲被杀母亲殉情后上官明达流落至凉州被他师父捡走。

在他师父将他捡走前,上官明达就是个小要饭的,被凉州的丐帮欺负得一顿饭也讨不到。

那是个多年难遇的凛冬。

凉州城最近武林高手齐聚,人心惶惶。十岁的小明达不懂这些,也轮不到他懂,他只知道自己饿得头眼昏花,手脚并用爬到官道上,奄奄一息,连出气都没声。

就在小明达将要饿死的刹那,马蹄踏动山河,将零落的血梅踩成泥。

小明达从昏睡中惊醒,恍惚间看到镶金的马铁蹄踩着他的头发从他眼前掠过。上官明达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了一口雪,混着血梅一起塞进嘴里,刚刚飞奔而过的马蹄却折返回来堪堪停在小明达的鼻尖前。

没有一丝杂色的白马甩了甩鼻子,一声轻笑从小明达的头顶落下:“哟,小可怜。”

小明达听到一个清丽的声音如花下仙客一般从天而降。他费力的抬起身,只看到高头大马和在空中飘荡的猩红披风,那披风还镶了一圈比雪地还要白的狐狸毛。

随即,小明达就看到一枚热腾腾的包子驾着七彩祥云,神兵天降般砸在自己的颈窝。那好像是个酸菜肉馅的包子,比小明达的手还大。

他想也没想捧着包子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从没吃过这么香的包子。哪怕是这包子有毒、被马尿浸过也没关系,哪怕吃了这包子要被打断腿也不重要——他现在只想填饱肚子。

又有两枚包子被丢下,小明达恢复了一点力气,像走投无路的小兽一般将包子拥在怀里,怕有人来抢,下意识呲着牙,喉咙中发出低吼。

而马上那人又笑了一声,动作间传来珠翠相撞的悦耳声响,身上传来东阁云头香的味道。当时的小明达没有意识到再闻到这香气时会发生什么。

那人勒紧缰绳,掉转马头,欲打马离去。小明达捂住脖颈处残留的热意,想把它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请、请问恩人姓名!等我长大了……”

“等你长大了?以身相许?”只见红衣白马,玉面妍妆,回眸一笑,眼神锐利猛烈,惊心动魄地直直撞进上官明达的心尖。

“不如现在就跟姐姐走!”

跟她……走?

上官明达愣住,涨红着脸,结巴半天也没有憋出一个字。

那人笑了,不再逗他:“洛城雩风!排行第三,他们都叫我小三娘!”夹着血梅的风雪卷散了那声音。

·

此时此刻,许多年过去,上官明达终于想起那双眼眸的形状,睫毛的长度和弯弯细细的眉毛。

而那眼睛却不再有神,疲惫、空洞,如藤蔓一样的耳挂贴着下颌卡在下巴上,似乎没有这金属做支撑,下巴就会脱臼。

上官明达喘着粗气,顺着柱子滑落,呆呆望着那黄金耳挂,看那毫无生机金属和温软皮肉紧紧贴在一起。

雩风却以为自己的残疾吓到他了,不由自主地攥紧喜被,平静道:“你去张罗汉床上歇息吧。”

谁料上官明达膝行至床前,仰着脸,正如他小时候在雪地里望向雩风那样,指尖轻点在那耳挂,双眼因酒气而迷蒙,没有问她“疼不疼”,也没有问她“后不后悔”。

上官明达问道:“冷不冷?”

上官明达人生第一次如此听话,乖乖和衣躺在窗边罗汉床。他捏着剩下两枚锦囊,荼蘼花瓣时不时从窗户的缝隙中卷进来。

上官明达想起在凉州被师父捡到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下馆子,听见小二眉飞色舞的和客比划道:“……洛城来的……单骑走三关……救父……哎呀晚了一步……两条腿一起被砍……可不……才十五……哦,才十四!?可惜……惨!惨啊!”

如今的雩风很难和曾经那个飒沓如流星的少年侠客连系在一起。

上官明达背过身,一朵荼蘼花刚刚好好落在指尖。

他凝望花朵良久,魔怔一般送入口中。

直至东方既白,上官明达酸红的眼才犟不过瞌睡终于闭上,谁知还未睡踏实,他在梦中听到一声微弱的哔剥声!

微咸苦涩的硝味传来——不好,走水了!

上官明达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就要翻窗,刚踩上窗棂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冲向床榻,一把捞起雩风!

她轻飘飘的,伏兔穴下空空如也,上官明达觉得自己抱了一把枯骨。

“你早就醒了!怎么不叫人!”

上官明达的手距离断肢处不过半寸,雩风垂着眼,有些局促地推着上官明达,声音微弱:“放我下来。”

上官明达脑子轰地一声。昼苦夜长间,她想就这样死在这场大火里。

·

火势很快被控制,吴豫安指挥着家奴有序灭火,大管家匆匆赶来,吴豫安请求严查,他怀疑是有人故意纵火。

上官明达推着雩风,就见吴豫安皱着眉头走来,为雩风披上披风、盖上一床厚被,质问上官明达:“你怎么搞的!少主畏寒你不知道也想不到吗!”

“吴豫安。”

雩风开口,吴豫安立刻单膝跪下:“属下失职,望少主严罚!”雩风倦怠地挥挥手,对上官明达道:“一起去给父亲请安吧。”

·

步繇在厅堂背着手走来走去,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关心几句雩风后皱着眉头叹气,去逗弄鸟架上那只奇丑无比的鹦鹉。

鹦鹉显摆它的花羽毛开始背诗,声音让人心生烦躁:“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上官明达从头到脚将这老货审视个遍,穿堂风过,头顶传来盘核桃一般的酱响。

上官明达喉咙发紧,一寸、一寸地抬头,看到房顶的帷幔后,挂满了指骨或锁骨制成的风铃。

风一吹,就争先恐后地摇啊摇。

·

这里有母亲的锁骨吗?

·

上官明达冷汗直出,双手颤抖,心肝如被苦涩烈酒烹煎,他握上腰间双剑,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跳动。

“你……”

他眼前发黑,怒火与怨恨已经烧穿理智,正当要暴起刺杀步繇的微寸之时,雩风冰凉的手按住在上官明达的手背,回答了上官明达昨晚的疑问:“冷。”

·

上官明达木僵地坐在满桌精致早茶前,任凭肚子发出抗议,一口饭也不吃。

步繇的那只鹦鹉跟来了,扯着嗓子,背来背去就会那一句诗,给人一种学不会说话的错觉。

看众人脸上的神情,这鹦鹉似乎每天都要赖在雩风的庭院中。

雩风使了个眼色,吴豫安便带着一众侍女却步退下。

她指尖发红,银筷一动给上官明达夹了一盏盛在蚌壳里的蟹肉金勾翅,自己搅着鸡汤中的燕窝,道:“昨夜吃酒大醉,恐怕不记得长辈们都是谁了吧?父亲右边第一位,俞盛风,江湖北派陌刀之首,望舒山庄排行第三,左腿有疾,每到阴雨就会犯风湿。”

上官明达卒然抬眼。

雩风继续道:“右边第二位,齐照行,排行第四,自幼学习东瀛忍术,行踪神秘,善在夜中杀人,可惜对柳絮过敏,春日不常出门。”

那只鹦鹉还自顾自地背诗,像是一种监视或者警告。

上官明达被下了蛊一般将蟹肉金勾翅塞进嘴里,又连着吃了数个:“给我说这些做什么。”

雩风那碗汤都要被她搅凉了,还是一口没喝,笑道:“家中长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春寒已过,推我去山庄里走走吧。”

春和景明,是外出的好天气。上官明达故作稳重地颔首,不知从哪拽来一顶斗笠和墨狐大氅胡乱裹在雩风身上,单手抱起她一个猛冲扎进庭院,在众人的惊呼中平地起势点地跃上房顶!他的轻功已经出神入化,两三下变带着雩风跃下山庄!

吴豫安盯着二人消失的袍角呆立半晌,直到步繇那只奇丑无比的鹦鹉重新开始背“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并飞出去通风报信之时,吴豫安才惊醒:“坏了,真是鬼见愁。”

吴豫安跃上房檐,回头见众女使还没有反应过来,呵道:“都愣着干什么!”

女使放下洒扫器具垫脚往房檐上看,道:“这……这怎么追?”

吴豫安无语,掐着眉心:“去抓那只鹦鹉!”

·

洛城自古繁华。

是夜,罗琦飘香,朱翠溢目,高楼参差间架起连廊,洛水挤满河灯。

上官明达在层层楼顶间飞速穿梭,彩灯琉璃硬一般向后撤去,雩风紧紧揪着衣襟,一手扶着斗笠,畅快地尖叫出声!

上官明达垂眸一瞥,勾一勾唇角第一次露出真心的笑容。

二人停在一果子铺,上官明达一口气点了各式果子,冰雪冷元子,梅花汤饼……点罢探头问道:“带钱了吗?”

雩风莞尔,表示不必担心,再加一壶碧螺春。

上官明达单手托着雩风,将食牌来来回回看了三遍,道:“碧螺春?这家好像没有。”

雩风看着上官明达,摘下一块食牌,上面写着:绿茗佛动心。

上官明达怦然而心动,他抿唇怔怔凝视着雩风。

灯火葳蕤,雩风浓翘的睫毛投下深沉的阴影,而脸颊呈现出冷玉般的色泽,就连她的耳挂都看起来顺眼了许多。

上官明达沉默良久,拿出两枚锦囊,让雩风挑一个帮他打开。

“豆腐脑爱喝甜的就别喝咸的?”雩风特意翻到背面看了一眼,没有别的东西,问:“什么意思?”

上官明达欲言又止:“可能是不要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吧。”

·

正当明、风二人一头雾水,说时迟那时快,天街中央暴乱突起!一黑脸大汉掐起一小女娥,大刀抵住她的脖子,威胁道:“谁敢过来!我杀了她!”

“啊啊啊啊娘!娘!”

小女娥惧怕地哭起来,她一喊“娘”街上无数妇人回首,而那刀在她的脖颈上靠出一段血痕!

小女娥的母亲双腿一软跌倒在地:“大侠!大侠饶命!别伤害我的女儿!要我的命吧!要我的命吧!”

天街顿时乱成一锅粥,上官明达死水一般的眼中终于现出这个年纪特有的意气风发,帮雩风把斗笠戴正,让她双手环住自己的脖颈,道:“抱紧了!”

只见上官明达身如迅雷烈风呼啸而过,一个垫步侧踹接前鞭腿遽然制服歹徒!歹徒喷出一口鲜血溅在雩风裙角,上官明达眼中第一次显现出愠怒:“啊,血溅在她身上了,死罪。”

眼见上官明达起了杀心,雩风连忙按住他的手:“勿造杀业!”

杀业?

上官明达怔住。

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过他。

在众人的欢呼中,他眼神颤动,喘着粗气,腾出一只手将小娇娥还给她的母亲,再次为雩风整理斗笠。

他搂紧怀中轻飘飘的人,在外人看来两人亲密无比,实际上只有他心里清楚,他们不过是暂时相依为命的鬼。

上官明达注视着手无缚鸡之力,只能被掳去、连挣扎之力也无的小女鹅,猝然担心起来:等步繇死了,望舒山庄没了,武林乱了,雩风该怎么办?

上官明达第一次为别人担心,他忧心忡忡起来:“我记得你有假肢。试着站起来吧,到时候,我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摘月亮也行。”

雩风晃了神,双眸望向在屋脊快跑的猫,似乎想到了同样的东西。

她没有回答,回避地松开手,上官明达却被一个干瘪枯瘦的手拦住,一位来自楼兰的老妪身着彩衣,趺坐在地,举动间传来大漠的铜铃声响:“这位姑娘,老妪能否为你算一卦。”

见二人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补充道:“不准不要钱。”

老妪举起她的水晶球,问:“你看到了什么?”

她笑着端详雩风眼中晦暗不明的光芒,道:“烈火焚身?残骨新冢?”

雩风的脸色被夜风吹得发青,老妪又道:“老妪有句谶言。”上官明达摇了摇头,正欲离开,雩风指尖滑落几块碎银,铃铃落入老妇面前坑洼不平的铜腕。

她搂紧上官明达,闷闷道:“说来听听。”

“不要看你失去了什么,要看看你手中握着什么,别到最后手里最珍贵的东西全都变成了沙子从指缝里溜走喽——父母造的孽总会报应在孩子身上……不要干涉他人的因果!否则,就是烈火焚身,残骨新冢。”

雩风没再说话。

这一夜,望舒山庄排行第四齐照行,被肢解在连片的柳絮之中。

望舒山庄的墙壁在一夜之间出现无数血手印,四当家光天化日之下骤然横死,山庄上下人心惶惶,戒备森严。

尤其是雩风的庭院,围在外面的家奴层层叠叠,不知是怕有人进去还是有人出去,所有的侍女都换成了陌生面孔,这阵仗和软禁毫无差别。

庭院内三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吴豫安终于忍不住,满面愁容:“少主!此后莫要任性,四当家死得十分蹊跷,不少目击者说是独眼恶鬼夤夜杀人。庄主大怒,下令严查。”

上官明达在荼蘼花雨中试剑,毫不心虚,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啊,还好是鬼,要是哪个仇家找来,岂不是更可怕?”说罢意有所指地望向刚飞进来的鹦鹉。

雩风莞尔,看着上官明达的飒爽英姿,猝然想起自己的少女时期。

那时她狂妄骄纵,嚣张跋扈,像一把勇往直前的单刃直刀;眼神明亮,四肢矫健,目之所及都是她的故乡。

策马扬鞭时编好头发的向后飞舞,身上的珠玉碰撞叫嚣,她会狂傲地昂起头,一往无前,振臂高呼:“我要改变武林迂腐固化的规则,我要让武林上下都惧敬重我的名字,我要让我的名字百世流芳!”

而她现在,坐在轮椅上,拨弄算盘,带着帏帽会客,处理望舒山庄的公务,被困在方寸天地,总是有事情,总是脱不开身。

上官明达很难等到她。

上官明达每日边等她,边在庭院中舞剑,荼蘼花瓣在他周身开得泼泼洒洒——雩风曾随口说过那是天上开的花,上官明达就牢牢记下,在重重花瓣后偷看雩风处理公文的绰约侧影。

那影子如花下仙客,临轩浅笑。

吴豫安被完全忽视,恨不得提起马槊将上官明达捅个透心凉,抗议道:“少主!”

上官明达挽了剑花,回身收剑,满脸小人得志地摇头晃脑,偷偷去看雩风。她这几日总是心事重重,好在今日心情尚好,托着下巴出神地望向窗外荼蘼,说:“吴豫安,把假肢拿来。”

·

这样的日子平淡无趣地重复着,直到某天,连阴不断,望舒山庄上下肃然,喊杀声大起,上官明达捂住胸口,衣襟染血,带着寒风细雨狼狈跌进雩风房中。

就在这时,吴豫安来报:“三当家惨死……四肢不见,被吊死在……井里。”他看向重伤的上官明达,瞳孔震动,当即挑起马槊护在雩风身前,直指上官明达脖颈:“是你!四当家也是你杀的!少主,我早就说过,上官明达出身西昆,极有可能是……的遗孤!”

“不是我。”上官明达旋剑挑开马槊,望向雩风:“我是想让四当家死,但他不是我杀的。”

吴豫安瞠目:“狡辩!那是鬼了?!”

烛光昏黄,印在墙上的人影鬼一般呲牙咧嘴。雩风淡定地点燃熏香压下血味,敲着棋盘,好整以暇地望向上官明达。

雩风手边躺着一只被扭断脑袋的鹦鹉,她似乎等这个阴雨天等了很久:“手谈一局?”

上官明达握着双剑的手攥紧又松开,带着血迹啪嗒落白子,雩风只当没看见,道:“我父亲本性自大狂妄,他气死我难产的母亲,人人得而诛之,为了武林盟主的位置,不得不向望舒山庄承诺永不续弦。在之后的几年中,我的长姐、二姐、小妹,接连因意外死去,有时候是山顶滚落的巨石,有时是船难,有时是被劫持掳去,再有时……是一场莫名巧妙的大火。”

眼看黑棋只剩下一口气了,谁知雩风剑走偏锋,飞断棋筋直攻命门,先“刺”再“断打”,棋从断处生,与被白棋围合的黑子居然绝境逢生。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或许是他觉得,只要女儿死尽就能再娶再生一个儿子,一个真正能传承他的衣钵,接手山庄和武林盟主的儿子了吧。”

一局终了满盘萧索,上官明达费尽全力才撑到收官,输了三目半。

雩风放下黑子,拥着汤婆子,笑道:“你上次帮我改进假肢后假肢虽沉重了许多,但也更灵活。明天早上喝粥吗?”

上官明达深深望着雩风,心道:我可能没法再陪你吃饭了。

“还没有二当家傅北骁的消息吗?”雩风看相上官明达,“有人说,曾在华山见过他的身影。”

吴豫安没有言语,他终于看清雩风的目的,上前一步,跪地劝道:“忤逆父亲谋害亲长,不忠不孝如何立足!少主,迷途知返,为时不晚!”

雩风敲着棋子,昏暗的灯花噗噗爆破。她的语调依旧温和:“二当家傅北骁,和你一样善使双剑,常年云游,近战无人能敌,望舒山庄排行第二。他是我母亲的弟弟,是我的舅舅。因母亲难产,他与父亲反目,又被父亲挑掉一只眼睛,说是要抢甚么天下无双心法,夺回本该属于他的望舒山庄庄主之位……可惜已经失踪很多年了。”

上官明达的下颌线紧绷起来,眉眼若一滴墨点进血水里氤氲开。

他觉得快要触碰到什么真相,心中波澜迭起,正欲追问,只听庭院大门被蛮力破开,震若雷霆!只见步繇率领望舒山庄上下将雩风的庭院围得水泄不通。步繇沉声道:“三娘,交出上官明达。”

“我不会让你为难。”上官明达端详雩风良久,翻出窗户,侧目:“对不起。”

·

上官明达一人抵千军,独身杀向步繇:“受死吧!”

步繇目眦欲裂,长剑一摆,怒道:“为何要杀我结拜兄弟!”

眼见剑刃直击面门,上官明达毫不躲闪,心法运转旋剑绞杀,步繇再度强攻,剑影若急风骤雨,却被上官明达轻易解开!

上官明达不依不饶,剑势骤转,缓慢的能看清剑尖划出的每一道银线!

时隔数年,步繇忽然意识到什么,阵脚大乱:“……寒衣……这是寒衣的剑法!你是她的儿子!你还活着!”

险象环生间,上官明达抓住步繇破绽,反转剑柄直袭步繇胸口空门:“我再说一遍,西昆上官明达,这厢有礼!”

上官明达点封步繇大穴,众目睽睽中提着他翻越山庄,一把火将步繇的住处烧成一个小圈。

“不……不!明达!你搞错了,你的父母不是我杀的!”步繇连连后退,被横躺在地上的尸体绊倒,上官明达不知从哪里扯来一柄绳索,三两下将步繇和房顶上的骨风铃一起吊着,从小腿开始片,露出血淋淋的腿骨。

上官明达平静地问道:“哪一根是我母亲的?”

步繇惨叫:“那根贴金镶玉的锁骨!在我枕边椟中!和我妻子与女儿的放在一起!”

上官明达正欲搜寻,谁知吱呀一声,身后的门被风吹开,轴承间的摩擦声如一根粗针划过心脏。

春雷劈开夜空,但月亮还未被乌云遮住,上官明达缓慢回身,看到一个背着光影的身躯出现在身后!

火势越发猛烈,照亮来人的独眼,上官明达的目光缓缓落在他的身上,骤然间明白雩风在棋局中的言语。

上官明达的呼吸粗重起来:“江湖中的传言怎么能信呢……我早该想到的。是你杀了齐照行和俞盛风。”

只见二当家傅北骁扣着下颌边缘,一张人皮面具被撕扯而下,露出明达熟悉的、满是胡渣和凶光乍露的脸。

·

上官明达剑尖滴落三滴血,问道:“我该叫你什么?二当家?舅舅?还是……师父?”

傅北骁颔首。

上官明达道:“你至西昆抢夺枯荣心法杀死了我父亲。”

傅北骁再度颔首。

上官明达又道:“我被母亲灌醉,只看到了晚来一步的步繇——虽不知他是来补刀的,还是救人的。”

傅北骁偏头嗤笑,道:“明儿,你很聪明,就是太迟钝,除了每日练功吃饭外什么都不关心。你的成长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随便养的一把剑,竟然成器了。”

上官明达闻罢泣血般咯咯笑起来,睥睨着傅北骁,有些站不稳,只觉得荒唐:“只是为了抢夺枯荣心法……屠杀我家满门……这世上哪有什么枯荣心法……你以为我习得了枯荣心法,所以打算利用我杀死本是天下第一无人能敌的武林盟主,将望舒山庄三当家四当家的死嫁祸于我,再趁我不备,杀了我,取而代之……”

前山的火已经烧起,惊叫声、踩踏声、抢夺财物生纷至沓来。上官明达脑中混乱,来回走动三步,笑道:“想不到吧,所谓的枯荣心法,只是传言而已。”说罢上官明达更绝凄凉:他的父母、他的家毁于一段子虚乌有的传言!

“枯荣心法实际上并不存在?你是说,我瞎了一只眼睛,苦苦等待的枯荣心法,不存在?!”傅北骁起势,道:“明达,作为你的师父,我是真心疼爱你的。”说罢提剑而来,利刃一触即分,二人竟在须臾间过了数百招!

剑气横扫,一沉稳狠辣,一浮躁锐利,如二龙缠斗,难分高下!

傅北骁的余光短暂地瞥向步繇枕边椟匣,上官明达敏锐预判到傅北骁动向,连命也不要直直扑向母亲的锁骨——就在傅北骁利剑戳进上官明达心窝的电光火石之间,只听轰隆一声,一根马槊横空出世,高速飞来,一举截断傅北骁右手!

傅北骁暴喝一声,左手转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绞向上官明达脖颈!

说时迟那时快,吴豫安若猛虎啸谷,怒吼一声大步扑来,以凡人之躯在生死之间扒开黄泉往生路,一把拽回上官明达,闪身挡在他身前!

利剑刺进吴豫安的胸膛,望舒山庄的荼蘼疯狂盛放。他呕出一口血笑着看向上官明达,道:“小鬼见愁……虽然很讨厌你……可是没办法,我……我不想让她伤心。”

傅北骁大骂一句恶心,瞎眼似乎流出浓浊,他踹开吴豫安,再度起势向上官明达杀来:“你以为雩风就是真心待你吗!你不过是她凑巧捡来的一把能用来弑父的剑罢了!”

上官明达呼吸困难,迅速平复心境,先一步反应,瞬间发现傅北骁破绽,手起剑落,一剑贯心!

“枯荣心法……天下无双……哈,我知道啊,我什么都知道啊。”伴着步繇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啜泣声,上官明达从椟中拿出母亲的锁骨,搂在怀中,失魂落魄地躺在冰凉地板。

傅北骁彻彻底底地死透了,上官明达没有手刃仇人后的释然,也没有从此就可以快意江湖了却余生的欢喜。

勉强咧一咧嘴,竟然再也笑不出来了。

前山的火越烧越大,连惊飞的鸟群都不再有,望舒山庄一片死寂。就在这时,上官明达耳尖一动,听见细微的声响,猛地爬起来,突然就在这一刻求便满天神佛:不要是她,不要让她看到我这副模样。

轮椅咕噜噜的响声像是某种催命符。

热浪吹得雩风衣袖鼓动,她艰难地撑着轮椅把手,颤巍巍站起来。

上官明达看到她手臂上满是磕碰的淤青。

雩风卸弃清傲,如同褪色的华贵丝绸,衣摆间满是尘土,脸上也被吹上炭粉。

她的目光忽略倒在地上的吴豫安和魂不守舍的上官明达,落在步繇身上。

步繇激动地挣扎起来:“三娘……雩风……我的孩子……”

雩风用尽全力站起来,假肢的发出机械沉重的声响,她缓缓拾起上官明达丢在地上的双剑,走向步繇,道:“父亲,你看看我,是不是长高了?”

雩风笑得瘆人,步繇寒毛直立,脸色大变,他颤抖道:“你想干什么!我是你的父亲!”

雩风拖着剑,像往常一样温和地笑着:“嗯。我只是你的女儿。”

说罢将一柄剑丢给步繇。

步繇抓住剑柄,明白过来,雩风想要提前父死子继!

步繇勃然大怒,不敢相信竟然被一个女人夺权,更何况这个女人是他骨肉相连的女儿。

可他现在双腿被上官明达片得只剩下骨骼,失血过多,根本不是雩风的对手——但若拼死一搏,也不是没有可能。

步繇道:“即使你是女儿,我也对你寄予厚望!我把你当作下一任武林盟主培养!等我寿终正寝,这个位置也当然是你的!你当年在武林大乱中救了爹爹,爹爹很感谢你……你怎么敢……”

“我后悔了。失去双腿后,我像一只家养的猫,跑出去就活不了,赌完气晒完太阳只能灰溜溜地跑回去。父亲,我后悔了。”不等步繇说完,雩风斜着眼光刺向步繇,在步繇挣扎的同时出剑剜掉他的脑袋!

在雩风出剑的瞬间,上官明达清楚地看到步繇松掉了握剑的手。

·

“雩风……”上官明达轻声唤她,只见雩风无悲无喜地提着步繇满是血泥的头趺坐在主位,下方血流成河,头顶骨风铃一齐作响。

上官明达捂着脸大笑起来,他冷静下来,倏地发现,是雩风的家人导致了他的悲剧:

雩风的父亲逼迫他的母亲,雩风的舅舅杀死他的父亲。可他在情感上竟然一点也不怪她,不但钦佩她抢夺父亲权力的勇气、共情她的野心,而且理解她的痛苦。上官明达想问她断肢的地方会不会被假肢磨得很疼;问她,你说明天早上喝粥,是喝甜的还是咸的。

上官明达失魂落魄地向外走去,等他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攥住母亲的锁骨,第一次站在房顶端详望舒山庄。他看到雩风的眼睛在火光中明亮至极,听到雩风模糊的哭声,好像在求他下来。

为何只有见这个人时会情不自禁地欣然欢喜?

为何想起这人就烦躁,却又忍不住去想?

为何三千世界皆虚幻,唯这人双眸灿若冬星?

他听到她说:“上官明达,你不是说如果我能重新站起来,你就满足我一个愿望吗?”

“看,我站起来了。”

“有种就和我私奔。”

·

连着月色一起,上官明达和雩风都在笑,好像这只是寻常的某一天,二人对坐手谈,上官明达惨败后悻悻地走上水榭试剑,步繇养的那只丑鹦鹉扯着破锣嗓子背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烈火热浪吹得衣袖鼓动,火光熔金,将他们的神色全都模糊了。

·

上官明达抖着手,拆开第三枚锦囊:“明达,你一定要成为你名字一样的人。”

·

“骗子,都是骗子!”上官明达哭起来,眼泪在还没有流出就被火焰烤干。

傅北骁给他的三枚锦囊,或许是肺腑之言,或许是随意糊弄,这些上官明达都不得而知了。他只知道他的仇人是错的,师父是假的,就连他爱过的都是为了利用他,把他当作一把破剑丢来丢去,末了还假惺惺地说道:“我真的爱你!”

上官明达敲着自己的心口,想起算命老妪所说的话,望向空中月影绰约,月华犹如雩风的衣摆。

“……可是,你听,你听我的心在哭,恨,他恨啊!我恨傅北骁杀死我的父亲,恨我母亲殉情,恨师父将我养大只是为了替他报仇,恨我来到望舒山庄,恨我爱上了你!我还恨我自己,我恨我是如此懦弱,恨我所爱的而非所恨的!”

上官明达对着天地怒吼,他很清楚,他不过是想要一个家,只要他从房顶上下来,带着雩风走,目之所及哪里都是他们的家。可他不愿意这样做,他知道自己和吴豫安实际上没有什么差别。上官明达嘴里好像含了一口血:“我不会下来的,你要么和我一起去死,要么把月亮摘给我。”

雩风惨笑,眼中的光逐渐暗淡下来,在火海之中渺小又孤独。

上官明达从来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从来不敢开口去问,好像一开口包裹着他们的摇摇欲坠的纱网就会被撕成碎末。

只见雩风衣袖鼓荡,似乎要被灼热的火气卷走,好像又回到他们有名无实的新婚夜的那场大火里,雩风清醒地看着火烧一点点进堂内,而上官明达睡得正香甜周身落满了从天上来的荼蘼花。

雩风仰头望着快被烧没了的如意悬鱼,再往上是灰蒙蒙的天空,她忽然就无所谓了。

她想要的权力和向往的自由都是“水风空落眼前花②”,她故去的母亲和姐妹们也不会回来,失去的双腿不会回来,她的傲骨啊尊严啊全都埋葬在八年前凉州的那场大雪里,她的父亲因为她得到生机,而那场大雪是她的第一次死亡。

造化弄人,无处讨债,不管明达是否会怨恨,她都没有办法坦然地面对他。雩风长久地凝望着上官明达麻木空洞的眼睛,道:“我也恨——但我更恨天地独步,万象荣枯。缘悭一面,下辈子,你在雪地里躲好了,不要被因果找到。”她转身扑进火海。

·

瓢泼大雨落下,望舒山庄崩塌。

春风斩尽荼蘼花,谁也不知道何时能归家。

①《点绛唇·细草空林》清·黄景仁

②《梦江南·千万恨》唐·温庭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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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求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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