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驻守在潼城的第二十三军军长王伯志发动叛变,索督军依北方政府的指令前往潼城平乱。出征前,索督军给田方水布置任务,命他负责为此次参战的主要将士修建功德窟,并要求在庆功宴之前竣工。
潼城战役原本预计两个月结束,可昨日传来消息,潼城大捷,索督军即将班师回朝。这使得竣工日期被迫提前半月,必须雇佣更多人手加快建窟的进度。
于是,孟灿云在田方水的助力下,成为建窟工匠中的一员。
孟灿云很感激田方水为她争取这份工作。
在鸣沙窟干活就可以住在旁边的上清宫,不用再回到军政府的暗牢,也不用被迫回忆那天女囚惨死的一幕。
她与索靖山的交易已然失败。虽然她并未立即受到处罚,但每每梦见那个黑洞洞的枪口,便如同被死亡扼住咽喉。
她需要尽快找到回家的办法。
“请问……这里是……013窟?”
一声小心翼翼的询问拉回孟灿云的思绪。
视线往上,一个穿旧式长衫的年轻男子立在面前,他手里拎着一只小木箱,正神色紧张地望着她。
“是的,您是新来的工人?”
男子局促地推了推眼镜:“我叫邱良 ,是画师。”他像是想到什么,匆匆伸出右手:“你好。”
孟灿云放下手中石砖,拍去灰尘,与他握手,“你好,我叫孟灿云。”
这时起了一丝风,掀得杨树叶子哗哗作响。孟灿云不禁缩瑟一下,邱良慌忙松开手,白皙的脸上染上一层红晕。
“……我先进去了。”
“您请便。”
孟灿云目送邱良走进石窟,准备继续拾砖。忽然听见有人喊她。
“孟姑娘!”
田方水在远处朝她挥了挥手,两袖鼓风跑过来。
孟灿云疑惑地看着他。
“孟姑娘,贫道、想请您帮个忙哩!”田方水气喘吁吁,捻开紧贴额角的两缕头发。
“什么忙?”
田方水眉开眼笑:“佛像完工啦!想请孟姑娘您,给个点睛之笔哩。呵呵。”
让她作画?孟灿云感到意外。
“田道长,我并不会画画。”
“不会也不打紧哩!佛曰万法无相,心诚则灵哩!”
“是现在画师紧缺吗?”孟灿云记起了邱良。
“哪里!孟姑娘是佛祖慧眼,一定要由您执笔点睛才说得过去哩!”
“可是……”
“孟姑娘,”田方水嘴角一瘪,转眼换上哭腔,“贫道为救您出来,把所有卷子都交给少帅哩,您瞧在这份上,莫要不画哩!”
原来田方水以牺牲私藏宝贝为她换来这份工作,代价不小。
想到自己多次得他帮助,也没有回报他什么。孟灿云最终改变主意,答应下来。
“我试试吧。”
田方水高兴得直搓手,又咧嘴笑道:“那赶紧进去,新画师一定早来哩!”说罢,他领着孟灿云走进013窟。
孟灿云一进去就看见邱良在石壁前描摹,勾勒匀色,非常投入。
田方水快步走过去:“您是邱画师哩?”
邱良茫然抬头,恍若才发现两人。
田方水朝孟灿云招手:“孟姑娘,贫道向您介绍一下哩。”
孟灿云笑道:“我们已经认识了。”
邱良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局促地推了推眼镜。
田方水眨眨眼,目光里又露出些敬畏来:“那好哩,孟姑娘,您和邱画师一起画这里,有不懂,邱画师会教你哩!”
田方水所谓的“点睛之笔”,是在新开凿的石窟里为佛像的眼睛涂色。
013窟的佛陀壁画和泥塑有百十来尊,孟灿云要做的,就是在十天内把这一百多尊佛陀的眼睛画完。
交代完,田方水便去另一个石窟督工。他是建窟的总负责人,每天忙碌得很。
石窟里只剩下孟灿云和邱良两人。
孟灿云察觉到邱良的紧张,主动打破尴尬:“邱先生,我没有任何绘画基础,需要您多费心了。”
“没有关系,填色难度不大。我先教你一些基本方法。”
两人走进旁边甬道。那里靠墙竖着一块大石板,石面上涂有一层匀净的泥浆,像是一块天然画板。
邱良道:“在石壁上作画与在纸上作画不同,壁画对腕力与运笔的要求更严苛些。你今天就在石板上练习填色。我先描几个样式,再教你几种主要颜色的辨认。”
说完,他在画具箱里拿出一根尖头有炭烧痕迹的细木棍,起承转合,几只生动佛眼便跃然石上。
孟灿云原本以为邱良害羞,在教她时会非常艰难,没想到一提起绘画,邱良便口若悬河,没有丝毫拘束。因此,教学过程相当顺利。
没过几天,孟灿云已经可以正式在壁画上填色。她与邱良也熟悉起来。
邱良早年留学德国,回国后一直在培荣女子学校任教,才二十岁的年纪,已成为该校最年轻的教授。他在绘画方面颇有建树,曾多次获得国际声誉,年轻有为。
邱良在事业上意气风发,却有一个心病。
他痴迷壁画,对鸣沙窟心向往之。可作为教育厅的人,他没有进入鸣沙窟的权利。
无法研究鸣沙窟博大精深的壁画艺术已然令他惋惜,而藏经洞文书的大量丢失、索氏对石窟的肆意破坏,更令他痛心疾首。
他曾加入过文艺保护促进会对军政府的声讨中,也为教育厅索回鸣沙窟的管辖权积极奔走,但效果甚微。
这些年,鸣沙窟的艺术价值在世人短浅的认知中迅速凋敝,他寝食难安,深感要付诸行动。
幸而此次修窟用工缺口巨大,他的毛遂自荐很快得到军政府的批准。于是他想趁此机会,将还未遭到损毁的壁画临摹在稿纸上 ,以最大限度留存真迹。
“我知道自己的做法杯水车薪,但还是想尽自己的一份力量。”
他一介平民,没有与军政府抗衡的实力,能做的只是拿起画笔,争分夺秒地将历史的纤毫复刻。
无关功名,不问结果。只为心中信仰,求一个问心无愧。
孟灿云听完邱良的讲述,为他执着的信念所打动。
在她的时代,鸣沙窟在整个民国时期都未被当权者充分认识,以致几经残损,宝物外流,成为后世学者的伤心史。
历史的悲剧因时代病症而无法避免。但如果当时多一些像邱良这样的人,留给后世的伤痛,或许会轻一些。
孟灿云记起田方水前日透露的一则消息,或许能让爱惜文物的邱良少一些焦虑。
“邱先生,教育厅应该很快就能收到鸣沙窟的剩余经卷。以后,至少不会再发生丢失经卷的事情。”
她从田方水嘴中得知,这里的鸣沙窟已经被外国人盗买走一大批经卷文物。令她吃惊的是,已发生的盗卖事件与她所熟知的历史记载分毫不差。
按照这样的逻辑,1924年,美国人华尔纳也会来沙城劫掠 。如今将经卷全部交给珍视文物的教育厅保管,以后来这儿的“盗贼”只能空手而返。
经卷止损于此,未尝不是一个好消息。
邱良闻言,停下手中画笔:“你说的这批经卷,是军政府上次没有交付完,剩余的那些?”
孟灿云点头。
“唉!糟糕!”
“邱先生,怎么了?”孟灿云对他的反应感到不解。
邱良焦灼地抓了抓头发,十分懊恼:“教育厅有内鬼,他们要上当了! ”正要细说。石窟外突然一阵嘈杂,似乎有人闹事。
田方水说,每次修窟最怕闹事,一闹事,有些不安分的工匠就会浑水摸鱼,或者拧掉一颗佛头,或者剥走一幅壁画。这常常令他承受军政府的责备。
“石窟太多,贫道一个人抓不住贼哩!”
孟灿云体谅田方水的难处,更受邱良的感染,便打算去旁边几个旧窟守着,以防盗贼出没。
“邱先生,我出去看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