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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重回阙州②

这场比往年更早的春雨一连下了九日。

最开始人们为今年能有个好收成而雀跃,可那片笼在广梁人头上的云没有消散的迹象,反而那岭扬江因为这九日的雨水位上涨,甚至漫过了木尔斯草原。

二十日后,与陈京观共同回到雍州城的,还有一泻千里的洪水。

“宛达那孙子真泄洪了!”

刚放下包袱的平芜连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换,雨水浸湿了他的马褂,贴在他精瘦的腹部。

正堂里的宁渡坐在八仙桌旁,他前两天从雍州交界接了几个盛州官家搬家的活,现在刚忙完,手里一边拿着馒头啃,一边翻着陈京观刚带来的账簿。

平芜朝房里的宁渡举了一躬,没等面前的人说话,就招呼人手往盛州跑。

“你等等。”

陈京观出现在门口,出声叫住平芜,冲他摇了摇头。

平芜本来执意要去,见陈京观冷了脸,嘴里骂了一句,转头坐在了榻上。

“我来的时候看到江婶了,师父把她接到侧院了。”

陈京观的话给平芜吃了一颗定心丸,他这才回过神,抬头看了眼坐在对面的师父。

宁渡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你没给我机会说话。”

平芜露出吃瘪的表情,他听着外面的雨声,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瓦房,就连商队的瓦片都撑不住了。

他们用的是最好的工料都是如此,可想现在外面该是怎样的场景。

“十日前就有人说宛达要泄洪,那时候要是早做些准备,也不至于淹到盛州。雍州地势还稍高些,那盛州完全就是平地,阙州的那些真不怕一路淹到他们脚下!”

陈京观没搭话,屋子里除却叮咚作响的水声就是门外伙计的吵嚷混合着哭诉。

有些人家里人还在,但是地没了,有些人家里人没了,什么都没了。

平芜毕竟年纪小,沉不住气,他由着刚才那番话生出的愤怒填满心绪,眼瞧就要冲出门去。

“去陪着平海照顾你娘,这种大水之后容易生疫病,提前做好准备。”

陈京观看得出平芜的心事,他说完瞧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宁渡,而宁渡也抬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我与你师兄要议事,听话。”

平芜嘴里嘟囔着,乖乖起身离开。

他不敢忤逆房里的两个人,同时也对他们绝对信任。

他们不会放着人命不管的。

“师父,”陈京观起身把门关上,给宁渡倒了一碗茶,“这册子都能对上吧。”

宁渡“嗯”了一声,接过陈京观的茶,顺了顺嘴里的吃食,合上账册。

虽说广梁今年第一茬黄粱米收完了,可连天的大雨导致人们根本寻不到晾晒的机会,更少有人卖出价格。

如今这一场春雨,那囤米没被冲走的已是少数,剩下的发霉的发霉,生虫的生虫,基本上浇灭了广梁接下来半年的所有收成。

“你不光想说这个。”

陈京观身体一滞,坐到了宁渡对面。

“这算天灾,还是**?”

宁渡没有说话,半晌才起身。

偏房里灯亮了,江秀抱着两个儿子失声大哭,他们的房子虽然破,可那是她与亡夫半辈子的积蓄。

那是她的婚房。

“有区别吗?他是天子。”

陈京观冷笑一声。

那高位上坐着的哪里是百姓的天子,分明是是百姓的蠹虫。

“那盛州已经河水倒灌两日,今夜又是一夜的雨,他们撑不了多久了。”

陈京观说完顿了顿,宁渡望着他有些发怔。

他想去救,他一直都是这样的陈京观,

“南魏还有遥景,只要短不了他嘴里的吃食,他不会在乎的。”

宁渡的话陈京观自然明白,要论阙州的冷酷,他比谁都更有体会。

“他们已经放弃了,”宁渡说着,甩给陈京观一张收条,“我这次跑的生意,是盛州的知州和最大的盐商。”

昌用商行门口的车马还在往那两座新起的院子里送东西,里面的人热热闹闹的准备吃晚饭。

门口的小孩吵嚷着让母亲去买一份盛州特产的黄米凉糕,他们甚至不知,明日会不会有恭贺乔迁之喜的人上门。

“只有盛州抵住洪水,才能确保洪水淹不到阙州。他们心里的算盘,打得真响。”

陈京观手里攥着那个收条,语气里尽是冰冷。

“师父,我去救。”

果然,宁渡叹了一口气,眼睛里与其说是诧异,更多的是心疼。

“想清楚了?你可就这一次机会。”

陈京观没回答。

瓦缝的雨水一滴一滴落在八仙桌上,溅起的水珠湿了他的衣角,忽而落下的水珠砸在他的发梢,他就紧紧盯着那张银票。

“那是你为了陈频谋划了这么多年的准备。你确定,是现在吗?”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

陈京观的话掷地有声,他正对着宁渡的目光,宁渡知道,他已经下定决心。

“我要为父亲寻个真相,也要为百姓寻条生路。他用命换了南魏苟延残喘,我就试着让它改天换地。”

“这一场水患,或许就是最好的时机。”

明日,是陈频的祭日。

这八年间无数个远远地一瞥,那根刺一次次拔出又插入,一次次鲜血淋漓。

风霜带走了京观原本的模样,人们也慢慢忘却了那个八年前昙花一现的姓名。

但是陈京观忘不掉,他等这一刻很久了。

……

翌日清晨,一夜的雨后云层不再如前几日般压抑,可依旧不见太阳的踪迹。

天刚泛青,雍州城边一队车马从昌用商行出发。同时,一支部队自平州、凌州跨过了敬安山。

早在半年前,昌安营的军户造册上就开始有人被除名。

因为来办的人是陆家小爷陆栖野手下的桑柘,而那些人多是退伍失孤的鳏夫和寡妇,主管的人便没有多问。

时至今日,当这一万人出现在雍州边界时,陈京观多年的谋划才现了雏形。

“少将军,平远军所有将士一万零七十三人,听您调遣。”

打头的男子是这支队伍的将领,鬓角处已尽染霜白,他见到陈京观立刻下马行礼,将手上的雨水擦了擦,从怀里拿出一份信递给他。

“这是陆小爷给您的信。”

陈京观拍了拍眼前人的肩,道了一句“辛苦”,伸手接过那封信。

信上只有寥寥数笔,落笔处却尽显苍劲。

“从此,北梁再无这些人的姓名。”

这一仗,陈京观不能退了。

“直至此时,各位依旧还是自由的。想要走的,我会让栖野还给你们户籍,至少,你们在北梁还有一口饭吃。如果留下了,今后你们只有一个名字,平远军。”

陈京观此话一出,原本连夜行军有些疲惫的兵士都扬起了头,目光如炬般盯着说话的人。

为首的将领偏过头看着陈京观。

说起来,他儿子若没上战场,应当和陈京观一般大。

“我们是北梁的军户,生来只有打仗这一个选择。陆将军是好人,可他救不了我们。如今您和陆小爷给了我们这个机会。这场仗,我们打得心甘情愿。”

旁边的兵士齐声附和,依稀间,陈京观能听到他们压抑在喉咙里的哽咽。

北梁是军事起家,预备役人员是国家的第一资源。

北梁开国皇帝打下北梁七城后,将在籍士兵全部入了军户,一代为兵,世代为兵。

军户家的儿子,到了一定年岁便要入营,连军户家的女儿,也只有嫁于士兵和自己入伍两种选择。

最初的军户制解决了北梁开国局势不稳的困境,让许多为北梁卖过命的人有了口饭吃。

随着北梁的发展,军户制却成了对这些人最大的限制。

他们的存在,更像是这个军事国家大肆侵略后的印迹。

将领口中的陆将军,是与北梁如今的掌权人元衡,一起谋划八年前吞并东亭之战的陆晁。

他出身军户,但官路亨通。如今自己是北梁的昭武将军,长子可承袭爵位,次子也可自行择业。

自北梁实行军户制以来,只有陆晁用一身的伤和累累军功换了自由。

“好。”半晌,陈京观缓缓开口,“承蒙各位信任,平远军今日成军,来日,各位都是功勋!”

语毕,陈京观抬手示意,部队便开始向前行进。

他等着前头的人走远了,拉住自己身边的将领,将自己的平远军令给到他手里。

那人本想要推脱,却被陈京观压了下来。

“董叔,这军令只有您能受得。”

被叫做董叔的将领原名董辉,他前半生为了北梁鞠躬尽瘁,最后只落得个满门忠烈的牌匾,现如今再穿上这身盔甲,他心里思绪万千。

“您放心,我们怎么出去的,我们怎么回来。”

陈京观听得出董辉语气里的决绝,他挂起笑轻轻摇头。

“咱们今日,不是去打仗,是去救灾。”

董辉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

“岭扬江洪水,南魏皇室见死不救,如今河水倒灌淹了半座盛州城。我知道最初我与你们说的,是我要去阙州讨一个说法。可如今,我想先救救曾经于我有恩的乡亲。咱们手里的刀,杀得了仇敌,也当得了英雄。”

陈京观说这话时,董辉想到了第一次见他的情形。

“您是少将军,我们只管听命。”

董辉朝着陈京观深深举了一躬,翻身上马走到了队伍前头,将军令传到了各个分阵。

至此,平远军自雍州起势。

之后半个月,陈京观与董辉各领一队人马,分别从廊州道和雍州道走,沿路将马车上的粮食分给灾民,帮着各地自发形成的救援队伍抢救还活着的百姓。

后来他们装备不够了,就徒手在泥浆里挖。

虽未打仗,可也是满手鲜血。

等着雍州和廊州的灾情基本控制住了,他们动身去了广梁最南部的盛州。

因为地处广梁平原南部,岭扬大水裹挟着广梁的土一起汇进了盛州,盛州的盆地结构承受了所有泥沙的袭击。

家住在半山的人有幸躲过一劫,最下游的人多半都随着洪水飘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现在家里还有灯的都点着,就为了给活着的人留个念想,如今这陆地上水天一色,那点点煤油灯与天上的星星汇成一片。

盛州知州在接到宛达要泄洪的消息后就开始着手搬家,但他为了防止乡民暴乱,全然隐瞒了这一消息。

盛州北部的人还可以及时撤往廊州和雍州,南部的人却因没有官令无法进入阙州。

洪水发生倒灌的时,盛州的几个小村落几乎无人生还。

“少将军,那几个南边的村子还去吗?”

董辉跑到了陈京观旁边,原本墨蓝色的盔甲里衬让汗水和泥水浸成了黑色。

他刚给几个失温的小孩灌了些姜汤,吩咐手底下的人继续去搜幸存者。

“去,咱们去看看阙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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