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京观从崇明殿出来,便带着平芜追上了关策。
关策一路上走得快,生怕自己出不了这大殿,只是等他再见到陈京观时,又成了怯懦的样子,低着头叫了一声“少将军”。
“圣旨马上就来,关知州会骑马吗?”
关策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点头应到。
陈京观拍了拍他的肩,转头示意平芜将自己的马给关策,然后让他与自己同骑。
“您是说,陛下让您查景州茶税?”
关策手里接过平芜递过来的缰绳向他轻声道谢,有些不可思议的开口。而陈京观笑着摇了头,用四指朝向他。
“不,是协助您查。”
关策那一刻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为官快二十载了,除了高中时被乡亲这般重视过,后来他调任景州,就再也没有人如这般看着自己了。
“不不不,少将军您,不是,是陛下他……”
关策一时间脑子跟不上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说。
陈京观依旧满含笑意,扶着平芜的马示意他上去,等关策坐稳他也侧身骑到马上。
“信你自己一回,你敢在堂上那般直言,已经胜过许多人了。如今的南魏,很少有人敢说话了。”
陈京观说完,没有给关策犹豫地机会就立刻向前跑。
关策连忙拉住缰绳跟上去,虽说是发着抖,可他双腿夹得紧,倒也坐得稳如泰山。
去景州的路和陈京观平日回家的路一样,陈京观将平芜放到了府院门口,让他再去牵匹马。
此时的席英早就候下了,她起来没看到人,想着陈京观应该是去上早朝了,可等了许久不见回来,就想着骑马去迎。
“咱们去趟景州。”
陈京观对她说着,席英点头跟在他后面。
倒是关策看见这么小的姑娘随行,试探般开口:“这是少将军的夫人?”
这话一出,席英立刻红了脸,陈京观笑着解释说席英是他的副将,关策才忙为自己的冒昧道歉,又说了几句恭维席英的话,才算是了了他对自己的埋怨。
他们等了一会儿,平芜就牵着马从后院出来,陈京观看见他腰间别着平海的匕首。
其实到了陈京观的府院,离景州就不远了,剩下的路由关策在前面领着,他们超了小路直到景州府衙。
不过等到了府衙门口,关策却好像有些犹疑,他抬头看了看那块牌匾,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去。
此时应当是衙役当值的时辰了,可是那大门推开后却看不见一个人。
陈京观看了关策一眼,他却好似习以为常,只是有些难为情的解释道:“他们大多在刺史府,这府衙,很久没人来了。我想着空着也是空着,就住进来了。”
说完,关策到内院给陈京观指了一处院落,又为席英也选了一个房间。
日将西沉,陈京观本想着先去看看帐册,可关策说账册就在府衙的后院,他每日都去看顾,丢不了,让他明日再看。
陈京观拗不过他,就同意了,然后就见关策钻进了府衙的后厨,忙活了半天端出来几碗素面。
“到饭点了,总不能让您饿着肚子。不过我这儿确实没什么好东西,等过些时日领了俸禄,我再请您去街上下馆子。”
陈京观端着面一边吃一边称赞,关策脸上的歉意好像也消减了几分,而两个小孩随着陈京观的话说,吃完之后甚至又去厨房盛了些。
“我倒是没想到阙州城的小孩还能吃惯我做的这些。”
关策吃着,脸上憨憨地笑着,不过陈京观摇头解释道:“我们可不是阙州的,我和平芜来自雍州,席英来自盛州,要说我们以前,可能还吃不上这一碗。”
陈京观话音刚落,平芜就在旁边附和,此刻关策再看他们的眼神柔和了很多,他自己也松弛了一些,不再缩着身子窝在角落。
等着吃完饭,席英就主动去收了碗筷,关策本想阻拦,可陈京观摆了摆手让席英去收拾,关策欲言又止,陈京观就宽慰他。
“平日在家我们三个轮着做饭,不做饭的那两个就打扫院子或者洗碗,大家都习惯了。”
关策听罢有些讶异,不禁问道:“少将军府里,没请仆人?”
陈京观摇头,一边帮平芜擦桌子,一边说:“我们三个自在惯了,家里若有旁人倒是拘束。再说了就三个人的饭,我们自己能做的,又何苦劳烦别人。”
陈京观说罢,关策再看他时已然换了神色。
当时陈京观在雍州发迹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他当然也有所耳闻,后来景州连带着阙州缺粮,街上又传出是陈京观切断了广梁向外运粮的路,他其实还骂过他。
虽说景州有粮仓,可那是皇家的粮,谁也碰不得,他们就每日熬着,直到有一天遥州一伙人进来一把烧了那粮仓,他才听闻萧霖派了人去请陈京观。
他那时候就觉得此人颇有心机,怕是不好相处,可今日一见,全然是与他想象不同的人。
陈京观虽说成了少将军,可关策看他,只觉得像是个很好说话的后生。
“如今时候不早了,那少将军先休息,明日一早我去请您。这些年的账册挤压了很多,怕是要好些时日才能看完,那几户来报官的茶农我也安置在了府衙后院,明日我让他们去拜访您。”
关策说着,还是一直勾着腰,陈京观没多说什么,道了声好,便回到了房中。
可他自从进了景州就觉得有些异常。
不过萧霖的圣旨是随着他们到的,要说左疆奇那伙人胆子再大,也不能抗旨不尊。
只是出于对之前几次意外的心有余悸,陈京观还是派了平芜将后院的人都接到了前头,让他们与自己一起住在府衙的厢房里。
许是前一夜在桃园受了凉,陈京观这一晚上睡得很早。可他刚入睡不久,便听到门口有人喊了起来,他再朝窗外看时,瞧见熊熊烈火已经照亮了半边天,门口的全是从房间里跑出来的人。
“这火烧得离奇,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陈京观还没来得及穿好衣裳,一边提着自己的外衣一边冲出门去,迎面就撞上了惊慌失措的关策。
关策听了他的话一个劲儿摇头,脸上早就涕泪纵横。
“不行啊,左疆奇那些账册还在后头,得先救火。”
关策脸上已经让浓烟染上一层灰色,他套在外面的披风下摆已经被烧成絮状,他说完就向往火里跑,陈京观立刻拉住了他的胳膊。
“他们就是要让你死在火里,这样就没有人会查了。”
关策闻言,突然嚎啕大哭。
此时陈京观周围已经聚集了住在旁边卧房里的茶农,大家都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吓得不轻,有两个还在娘亲怀里的小孩哭闹不止,与关策的声音交叠着刺激陈京观的大脑。
“先从前门走,出去再说。”
说罢,陈京观示意席英和平芜清点人数领着他们先走,而他自己返回去看有没有被困住的人。
其实他的神经从他看到窗外的瞬间,就被这一场大火刺激着,火舌吞没朽木时发出的每一声,都让他心跳加快。
又是大火,又是想致他于死地。
陈京观一步不停地后院的方向跑,那边火势更大,应该就是起火点,他路过水池时将自己的衣服打湿,等他冲进后院时,便听到气若游丝地呼救声。
“你在哪儿?”
陈京观喊着,四下也找不到声音的来源,他的双眼被浓烟灼得发酸,周身被潮湿而闷热的空气包围着。
突然,面前有一根长棍倒塌下来,他向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他的脚踝被人紧紧拉住。
“救救我……”
陈京观侧身去看,那男子被压在横梁下,索性有炉台替他挡了一下,可这也将他困在了一个三角区。
陈京观看见他,二话没说脱下外衣给他披上,那男子的腿被一根断裂的木棍贯穿,他想要朝外爬,可是那棍子与横梁卡死了,只要他移动,棍子就会来回牵扯他的皮肉。
“你等着,我去搬那个梁木。”
那男子不知被压了多久,刚才抓住陈京观时或许是他最后的力气了,陈京观没听到他的回应,但是他一边移挪着木头一边呼喊着让他保持清醒。
可奈何他一个人的力气确实不够,但若此时再去外院找人,这大火定当吞没整个院子。
“你忍一下。”
说罢,陈京观毫不犹豫地动手,在那木棍被拔出来的一瞬,他将一块帕子扯开绑紧出血口,随后将男子拉扯出来背在背上就外跑。
此时的男子被突如其来的刺痛惊醒,满眼泪水,但是他窝在陈京观背上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在他所在位置再往后的地方,那片大火带走了他的妻儿。
“你为何不来前院与我们同住?”
陈京观跑得气喘吁吁,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而那男子已经有些麻木,陈京观怕他睡过去,就有重复着问了一遍。
“我怕你是来杀我灭口的。”
那男子的声音里全是绝望,陈京观喉咙一紧,却不好再说什么。
等他们跑出府衙,晨光熹微,烧了半宿的院子终于是烬灭在了一片火海中,除却门口的“府衙”二字,什么也没留下。
关策看到陈京观出来,终于是将悬着的心放下了,可是等看清他背上的人后,又惊得说不出话。
“刘司丞,你不是白日领了夫人到我隔壁房里了吗?”
此时被叫做刘司丞的人羞愤交加,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京观招手让平芜将他接了过去,看到眼前劫后余生的茶农一边抹着泪一边道谢,心里五味杂陈。
“他信不过我,所以半夜自己回去了,我去的时候没看到他妻小。”
陈京观将关策拉到一边说,而关策先是一怔,随后刚止住的泪又开始流。
陈京观此刻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伸手想安慰他也只好作罢。
“关知州寻个妥善的地方将他们安置下吧,我来时已经调了亲卫,估摸再有两三日他们就到。”
关策闻言点头,可依旧站在原地不动,有些欲言又止。
陈京观见状,擦了擦手上的灰,从怀里掏出两本册子。他进去寻人的时候顺手抓了两本最外面的账册,如今只剩这两本记录过去三年景州茶税的账目了。
“这是我抢出来的,您收好。火是从后院烧起来的,他们想一把火毁了所有人证物证,所以这些人,是我们最后的底牌了。”
关策有些木讷地接过那两本册子,目光突然又亮了起来,他盯着陈京观,有些诧异的开口。
“他们不怕烧着您?”
陈京观听了关策的话,突然笑了。他有些无奈的叹气,关策听到了他像是从胸腔里溢出的话。
“他们巴不得我也一起死了。”
陈京观的话让关策大吃一惊,他知道陈京观是萧霖的人,这必然会引得崇宁不满,可是官至将军,她怎么敢直接让他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于是他还是没忍住问道:“可您是少将军,他们怎么敢?”
陈京观没接他的话,却在心里暗自嘲讽。
其实对他们而言,他只是八年前那场火灾的余孽,是该用另一场火彻底收尾的。
关策见陈京观不说话了,也不再继续追问,起身朝陈京观行礼后带着这些人往他自己的院子走去。
他被左疆奇排挤后,原想着住在府衙安全些,便动了卖掉祖宅的想法,他此刻庆幸自己还有些犹豫,留下了自己毗邻遥州的祖产。
因为地处北梁边界,又常伴着东亭匪患的原因,那里的房产很不好出手,但是那地方也因此免于被左疆奇的人惦记,有一些得罪了刺史又没法搬进阙州的人都会住在那里。
关策将这些茶农带回家后锁上了院门,依旧装作没有人的样子,和他们定了暗号,每三日来送吃食。
大家被这场火弄得人心惶惶,可也都应下了关策的话。
不过那位姓刘的司丞因为腿伤严重,被陈京观托平芜送去了医馆。
如今这景州全是左疆奇的眼线,他们编了个由头说是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了下来伤的,那郎中倒也没说什么。
等着一切安排妥帖了,陈京观去街上的布坊买了几套成衣,让平芜和席英换上,又让他们去找客栈落脚。
这几日他们怕是要先缓缓,对面人多势众,他们势单力薄不好行动。
但陈京观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虽然他手上只有两本账册,可是他依旧凭着从昌用商行学来的本事看出了些蛛丝马迹。
“景州茶的种类与遥州相同是吗?”
陈京观看着簿子问,关策就在一旁答他。
“对,不过为了避开遥州出名的的单枞和龙井,我们选了他们不做的绿茶。虽说知名度不比他们,但是我们价格低,所以寻常百姓爱喝。”
陈京观闻言点了点头,又发问:“他们的价格是多少?”
关策思量了一会,说:“他们的单枞从五百到九百钱不等,龙井稍逊色,但估摸也要三百钱左右。”
关策的话好像是给了陈京观对于内心想法的一个肯定,他合起账册,抬头盯着关策。
“我看账上毛尖多是三十钱卖出,而收购价压到了七钱。这个盈余是客观的,但是断不会出现这么大的空子让他们钻。我想着,他们是与遥州的茶商串通一气,用石头,卖着黄金的价。”
关策不太理解陈京观的话,或者说他觉得不可思议。
于是陈京观继续解释道:“其实那些人不可能喝不出差别,可要是上面的人指鹿为马,你觉得他们信还是不信?”
陈京观此话一出,关策立刻明白了其中缘由。可还没等他开口,房门就被平芜推开了。
“刘郴,跑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