珉江畔,蒙山深处,一只孤鸟午寐惊醒,振翅离开栖身的古树,它逃得很仓促,飘飘落下一根尾羽。
羽毛在寂静山林里打着旋,不知从哪儿来的风托着它,半晌才落在古树繁密虬结的根须上,这树已不知长了多久。
文县多雨,气候温润,此地又是蒙山深处自然保护区,它静谧地驻扎在此,肆意延伸枝蔓。
气生根垂落,接触湿润泥土后又长成粗壮分支,如不仔细看谁也不能发现古树底下藏着个一人多高的洞口。
算起来,已经有一百年没人打扰它了。
迟如意猛地睁开眼!
两小时后,蒙山脚,文县。
正值七月,阳光很是火辣,迟如意呆若木鸡地站在县城中心广场布告栏下。
马路上电动车和小汽车风驰电掣,迟如意看什么都稀奇,瞪着溜圆的眼睛四处瞟,却不知自己才是最格格不入的那个。
他身着一件款式难辨的短褂、粗布裤子,赤着双白得瘆人的脚,从山上一路奔波下来早已踩得泥泞不堪。
蓬乱的头发间还嵌着钻灌木丛时挂上的植物种子,毛刺刺、绿油油。和迟如意一同到了文县,再也没有落入泥土生根发芽的机会。
迟如意觉得刺挠,抬起手在发间摸索,一颗一颗将它们都摘下来。
文县是个不大不小的卫星城镇,距离宁河市不远。
县城居民有约莫几十万,此刻正是饭后返工的时间,行人匆匆,见布告栏前的这小乞丐傻了吧唧的,一边抠头一边发呆,精神状态似乎不是很正常,都默默地绕着迟如意呈半径一米五的圆弧快步远离他。
里面更不乏偷偷举起手机拍迟如意的,拍完一时不知该发到公共平台带宝贝回家话题,还是分享到闺蜜群说来看帅傻子。
迟如意对此毫无察觉。
照理说,他作为通灵智近千年,修得人形的狐妖,周围有什么风吹草动应该能立刻感知到,但怎么说呢,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
正前方商业街人声鼎沸,迟如意在树洞中不知睡了多少年,如今的文县简直大变样!
甜蜜蜜冰城门口的大音响锲而不舍地播放俏皮的主题曲,白胖的吉祥物跟着音乐贱嗖嗖地蹦跶,随机挑一个路人撩闲。
迟如意定睛看了许久,这生物明显非人类,可周遭行人仿佛见怪不怪,难道现世对我们妖的容忍度已经提升到如此地步了?
姚记鸡王的香气霸道地进入迟如意的鼻腔,他狠狠咽下一口口水!哇,一觉醒来又赶了几十里路,他已经饥肠辘辘。
捏捏破烂衣服的破烂兜,可惜可惜,里面的那几张钱币早就风化腐蚀掉了。
太贫穷了,迟如意深知人类世界的规矩,只好屏气不闻,一狠心转过身去。
中心广场的布告栏贴满了画报,迟如意眯眼去看,五彩斑斓的纸张瞬间给他注入了过多信息。
他稳稳神,强行镇定的表面下,内心波涛汹涌:看来山下早就改朝换代了,文县再也不是他熟悉的老地盘。
皱皱眉,他毕竟也是一个有经验的老|江狐了,当年第一次下山也适应了许久,后来不也装得人模人样了吗?
想到这里,迟如意备受鼓舞,逐渐镇定下来。
他从花里胡哨的画报里挑出最朴实无华的一张,仔细阅读起来,要是能从上面获取一些关于现世的信息,就再好不过了。
“寻、寻物,启事?本人于5月9日中午在商业街遗失……电瓶车一辆?”
这缺胳膊少腿儿的团团字让迟如意头都大了,电瓶车又是什么?他去省城坐过电车,难道是类似的东西?
正分析着,身后传来一道使他全身立毛肌瞬间收紧的声线:“你对我写的寻物启事有什么意见?”
这声音迟如意再熟悉不过。
——从前令各路精怪闻风丧胆的道士此时正站在自己身后。
柏澍。
迟如意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慢慢转身,商业街喧响和吵闹霎时褪去。他屏着气,下颌微收,瞳孔先缩紧聚焦一刹,又迅速扩大成黑亮的圆。
这个叛徒。
若是面前有镜子,迟如意就会发现自己这双眼此时根本不像人类,他已经不慎暴露了动物本相。
但他顾不得反省自己的化形术,只凝神去观察柏澍。
自蒙山树洞中一苏醒,迟如意就察觉自己记忆缺失,对沉睡的前因后果已经完全想不起,只隐约记得有一场漫天大火。
冲天火光中,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魂一魄离体,从柏澍眉心钻了进去。
那生撕活剥的痛楚让迟如意肝胆俱寒,他不记得自己是中了怎样的圈套,但毫无疑问和柏澍脱不了干系。
魂魄残缺后,迟如意元气大伤,浑浑噩噩遁入深山,一睡便睡到如今。
他定是上了柏澍这假道士的当了。
眼前的柏澍穿着一身奇怪的浅蓝色半截袖衣服,随意束着的长发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头利落的短发。
他眉毛轻挑看向这个衣冠不整边幅不修的年轻人,确信自己从未在派出所户籍档案中见过这张脸。
毕竟这双漂亮又奇异的眼睛,见过便不会忘。
柏澍看得心痒痒,走神了一瞬。
迟如意也在抬眼观察,他不擅长对人类的长相进行评判,眼前的男人和从前假道士的形象在迟如意眼中重合,都带着十足的邪气。
不说话先含着笑的眼神总盯得他想要炸毛。
他撇撇嘴,从脑海中翻出些许残存的记忆,他和柏澍从前是度过过一段还算友好的日子。
当年那些傻兮兮的太太小姐似乎认为柏澍的长相颇为英俊,迟如意也跟着沾光,白吃白喝。
嘁,一个赛一个的眼瞎。
夺魂之仇不共戴天,要让迟如意来说,那他高低得给这个叛徒打上一个大大的标签:不是好东西!
这坏东西左眉尾也有个浅得很难发现的小坑,迟如意看着扎眼,嫌恶地移开视线。
他虽想夺回自己的魂魄,却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试探道:“你……”
男人走近半步,对迟如意略有防备的姿势和诡异妖冶的瞳仁视而不见。
他伸出手越过迟如意头顶,将布告栏上的寻物启事撕下来,随意折起塞进深色制服裤口袋中。
“警号5130719,你很面生。”柏澍掏出警察证,声音随意又低沉:“身份证带了吗?请出示一下。”
迟如意没看清他掏了个什么符纸出来,只晃眼认出上面印着柏澍的大头照。
他鼻子微微翕动,嘴角勾起。
柏澍身上并没有从前那些讨厌的符纸符水味道。
哈哈,迟如意暗笑,心中有了判断。
想必当年他虽害我重伤遁入山林,但自己也没讨着什么好,定是一通好死。
人间沧海桑田,如今这个一定是柏澍的转世,拿着假符纸在招摇撞骗!
刚刚柏澍说什么,生风阵?管你摆什么阵今天你难逃一死,转世又如何?
你这张脸,这身味儿,我就绝不可能放过。
迟如意浑身血气上涌,杀意四溅,瞬间眉角筋骨立现。
他龇出尖牙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那是捕猎前的警告。
似忘了自己是修行过的大妖一般,他把那些幻术和法力都抛诸脑后,还像只山里的小赤狐一样遵循最原始的冲动,疾速挥出利爪想将眼前弱得不堪一击的猎物撕得粉碎!
他的魂魄,今天便要物归原主!
仅差半秒,迟如意的爪子就会掏进柏澍心口,这一招若是击中,紧接着就是尖牙咬上他的喉头,深深嵌进去。
但就在这半秒,柏澍微微后退,一直按在侧腰的手有了动作。
兹拉拉拉——
柏澍掏出电棍轻轻一捅,眼前年轻人的凶脸变得僵硬又扭曲,朝他伸出的小黑爪子也痉挛起来,唯余那双美目中充斥着难以置信。
迟如意大骇,天呐!死道士的掌心雷精进这么多,老子又上了他的当!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咚的一声,迟如意翻着白眼倒地。
我完了,这次一定被他剥皮做围脖。
迟如意脑瓜嗡嗡的,迷迷糊糊间,他似乎看见柏澍阴恻恻地笑着。
那张有些邪气的脸放大在面前,讲话的气息几乎扑在自己耳廓:“文县的冬天冷得很呢。小狐狸,你说我该怎么办?”
……
把电棍插回腰侧,柏澍向前两步蹲在倒下的人面前,食指拨开对方凌乱的发丝。
刚刚泛着血红杀意的眼睛现下安详合着,脸颊边像刚被树枝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低笑一声,柏澍伸手摘掉迟如意耳后的一枚苍耳。
指腹轻按迟如意脸上的细微伤痕,他觉得这人不凶的时候看起来挺天真的。
欣赏了五秒钟,他终于想起自己的本职工作,意犹未尽地放开。
柏澍在文县福利院长大,十八岁时考上警校,入学体检后就被抽调到国家安全特别行动处接受高度保密级别的培训。
毕业后他考回原籍,明面上是文县派出所普通干警,实际身兼两职,直属于特别行动处,是一名最基层的调查员。
凭借着还算丰富的基层经验,眼前的情况再清楚不过了,柏澍初步判定这个小美妖属于自己辖区内的漏管精怪。
他麻利地拿出采血器在迟如意指尖轻轻一戳便取出一管鲜红血液,随即点开工作群汇报。
高大而正直:今天又逮一个。
高大而正直:[图片][图片]
并上传迟如意高清正脸昏迷不醒图和以此为背景的柏澍单手比耶图。
省城套路深我要回农村:柏哥你像个记录犯罪现场的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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