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承昱坐在褚家车子的后座,手指有节奏地轻击膝盖。车轮碾过苏州城的青石路,“咯噔”声如密针击鼓,一下一下穿入耳中。
他偏头向窗外看去,只见繁华街市在午后光影里渐次褪色。行过拂水桥后,景致忽然沉静,两岸间流淌着一条墨带,夹着浮萍缓缓飘向远处。
他瞥了一眼手表,差五分两点。
“沈先生,就是前面那栋宅子了。”司机指着前面的院落说道。
沈承昱顺着司机手指的方向微微眯起眼眼睛,贺公馆门前那位西装笔挺的年轻男子就落在了他的眼里。
那人正与南殊热络的说着什么。微微倾身,姿态殷勤得几乎有些过分。而褚南殊那身湖蓝色旗袍,在午后的阳光下像一泓清泉般耀眼,将贺绍卿的满身心思都衬的失了色。
“贺绍卿......”沈承昱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他早就听说过这位贺家公子,是城市资源统筹组的实权人物,苏州港口的批文有一半要经他的手。
车子缓缓停下,沈承昱先是整了整西装领口,才推门下车。
“沈先生。”南殊转身,脸上刚刚因聊天而升起的笑意还未散,就开口介绍,“这位是贺绍卿贺先生,我的老朋友。”
贺绍卿伸出手,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久仰沈公使大名。”
沈承昱得体的回握住那只手,力道恰到好处:“贺先生客气。听说贺先生在资源统筹组任职,年轻有为。"
两人目光相接,空气中似有火花闪过。南殊站在一旁,唇角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我们该出发了。”她适时打断,“绍卿,改日再叙。”
听见她急着要走,贺绍卿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却还是没有挽留,上前两步道:“我送你们上车。”
车门在身后合拢,那人的影子被门框切成两截。南殊回头透过后窗去看,见贺绍卿依旧立在青石甬道上,日头将他的身形勾出一圈薄金边。
忽觉得胸口一紧——那场景似曾相识,却又说不上是怅惘还是预感。
车子驶离贺公馆一段距离后,沈承昱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支烟,却没有点燃,只是拿在手里把玩。
“这个贺少爷似乎对你很热情。”他状似随意地说。
“父一辈子一辈的关系罢了。”南殊此刻可没时间跟他拉家常,回答只是敷衍了事。
还没等沈再开口问些什么,她便从手包中取出一叠文件,翻至最前页后递到沈承昱面前:“这份是外贸代交单,印着英商印花,后面是调拨单副本。”
接着不管沈承昱的反应,快速翻过几页纸,将那张货单露在二人眼前:“把这个签了。”口气不说是命令,也差不太多。
沈承昱没有得到合理的答复,反而有种被南殊胁迫的感觉,怒意直冲天灵。可目光扫过那张单子的时候还是立刻冷静下来。
这张货单就是枪案那天夜里,他在花园递给褚南殊那张副本的原件。只是原本的B类出口货,如今被改成了内销产品。
车内气氛一时间沉寂得令人窒息。
文件还摊在中间的座位上,纸页边缘因南殊翻阅而微微翘起,落在阳光下锐利的刺眼。
沈承昱低头看着那张被她点明要求签字的货单,目光凝定,眼神里没有一丝动摇,反倒在沉默中生出一种冷静至极的警觉。
“你改了类目。”音色冷的令人窒息。
“我刚刚叫贺绍卿查封了港口所有的急货。”南殊看着窗外,仿佛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
“你疯了?”沈承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褚南殊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只是转过头来,视线先是落在单子上,而后缓缓移到沈承昱惊怒交加的脸上:“签吧。你不签的话,沈家跟褚家一个都跑不了。”
这句逼迫的话她昨天晚上就想好了。如果事发之前就跟沈承昱摊牌叫他欠字,那他势必不能配合南殊造假。可现在不一样,现在此没有退路了。
此时车子已经开到工厂附近,沈承昱用余光便扫到了门口那些穿着军装的守卫。
“这么快就动手?”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在官场混迹多年,这样的事儿还真是头一遭。
褚南殊没吭声,只是脱下披肩,将一件英领事馆旧款女文员制服套在身上。紧接着又从包里取出一条暗红头巾将发丝一圈圈包住,动作娴熟冷静,好像练过一般。
“你从哪搞来的这些东西?”沈看她动作利落,更加震惊了。本以为褚家就只出了褚南峤一个特务,没想到这儿还有个深藏不露的。
“我家以前也办外商事务,制服全是原件。”南殊一边说着一边系好围巾最后一个结,“你今天当‘英方物资保护专员’,我是你秘书,跟你一同来核对登记。”
都逼到这儿了,沈承昱知道自己不签也得签。只是在翻开那份单据的瞬间,心里像是被什么锐利的东西划过一线。
下意识的地想反问,却又知道自己此刻的任何情绪都无意义。
他被她算计了—— 不,是被她硬拉进局里。甘愿或不甘愿都没用,反正现在是退路全无。
只得掏出随身携带的钢笔边签边问:“你哪来的时间做这些?”
“昨天晚上一宿没睡。”南殊手上动作也一直没停,率先推门下车。沈承昱立刻收起钢笔紧随其后。
工厂门外已有重兵把守,看热闹的百姓围了一层又一层。二人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了过去,却被守门的士兵拦住去路:“奉港务处令,盘查出港货品记录,闲人免入。”
沈承昱即刻入戏,装作漫不经心的整理了下刚刚被挤皱的衣角,才从风衣内侧掏出一只黑色皮夹,那是他从前的外交证件。
两指夹着亮在守兵面前,神色不变:“本人是英领苏州协调专员,这是我的英方外使认证件。接英国贸易处临时命令,核查封港行动是否危及本国货权。”
此话一出,南殊的头又低了几分,挡在丝巾下方的嘴角忍不住上扬。她完全没想到这个沈承昱竟然还会自己加戏。有这么个真证件在,绝对不愁混不进去。
可那守卫还是起了疑心,面色如铁,皱眉质疑:“上头没通知啊。”说罢,就要伸手将那证件拿过来一探究竟。
动作却又在看清时忽然顿住。
那皮夹内侧压着红蓝双章,英使署押与商务部底纹重叠,如双刃交叉。训练手册说过,遇此章需即刻报告。可今日是突发情况,如今人就站在面前,显然他一脚已经陷入麻烦的泥潭。
守兵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喉结不住的滚了滚,手收回一半,却还是定下心来决定去拿。
可就在那守卫快要触碰到皮夹的一瞬间,沈承昱即刻撤手,证件“啪”的一声合了起来。
他不紧不慢的将证件放回口袋,挑眉时话语中满是不屑:“从没听说过英方办事之前要先通知国府。你回去查查外事协议吧。”
语气不高,却像一块铁板拍上桌去,拍的守卫冷汗直流。
南殊见时机成熟,立刻上前半步,将提前准备好的文件交到那人手中,并附上一句流利的英语。
守兵满眼迷茫,显然没听懂南殊的话,只是额头上的汗更多了。
沈承昱斜了下眼,轻轻掸了下衣角上那根本不存在的灰,不耐烦从翻译的语气中毫不掩饰的溢了出来:“她说这是外贸代交单。”
守卫低头一看,那文件上,英国洋行的公章印得清清楚楚,便不敢再多说半句。
沈顺势迈步而入,南殊也即刻收起文件低头跟在后面混了进去。
天色渐暗,厂区大门敞开,空气里混着雨后潮气与老旧纸张的油墨味,一股说不清的腐烂气息弥漫在各处。
走廊两侧的灯泡闪着昏沉的光晕,铁皮天花板上的滴水声如钟表般滴答作响。
港务处临时封查站就设在入口两侧,一溜案台摆得笔直,身着制服的军警将货单一份份摊开,笔尖在纸上疾走如飞,眼神却毫无温度。每翻一页,纸张的摩擦声仿佛刀刃擦过骨节,欲将那些封存已久的秘密尽数剔出骨节。
南殊紧紧跟在沈承昱身后,一身英领馆制服剪裁得体,头巾将发丝藏得分毫不露。虽垂着眼,眼尾却将周遭的每一个场景扫过。
冷色的灯光在制服扣环上覆起一层薄冰,将她的心跳紧紧束进胸腔。
沈承昱走在前面,气场自带屏障,眼睛也没闲着。
二人的目光几乎同落在那沓印着醒目的“B类”标签的文件上。
南殊站定,扫过案边散落的单据,唇线缓缓绷紧。无论准备的再充分,她终究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做不到全然的不动声色。
沈承昱听到身侧的人悄然吸了口气,便顺势低声问道:“这么多,你知道在哪吗?”
她没即刻回应,只是将目光紧紧锁在桌案那沓印着“B类”标签的纸上,掌心于暗处升起一层细密的汗。
这是她亲手引燃的火,所以深知其中的险。一旦有人察觉,他们两个今天,谁都走不出这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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