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扇“哗”地一声从说书人的手中打开，丝毫未能划破随着宾客涌入而更加灼热的空气，最终化作幽幽凉雾，飘飘然升上灯火通明的闹街。
说书人丝毫不在乎自己的听众只有寥寥数人，其中一大半甚至是不知世事的稚童，而是捏着嗓子以其一贯扬腔弄调的语气继续娓娓道来他未曾说尽的故事。
“上回说到，傅家世代忠良，其中以傅甘泉最负盛名。这位傅小将军生来便为顶优天乾，十五岁随父征战，十七岁便带领三千骑兵大败鞣趾组三万大兵，其英姿飒爽那叫一个——天人之姿！”
说书人说到痛快处，猛地握住手边的醒木，将其重重按在木桌上，震得几个幼童抖了三抖。
“现如今，傅小将军声名在外，外族无一胆敢进犯，纷纷向天朝俯首称臣，可堪称为天朝第一利刃！不过这位小将军最神秘的一点还是……”
说及此处，说书人装模作样地捋了捋他那羊须胡，却引下一串黏糊鼻水，被他毫不嫌弃地抹在外衫上。幼童一阵骚动，一边骂着这老头恶心一边嚷嚷着非要这个故弄玄虚的老头说出个所以然来。
老头见状勾起唇笑笑，拉长了他那尖锐的声调——“这位小将军总是以面具覆面，即使是朝见圣上也不曾取下，派头大的哩！坊间对此众说纷纭，最多的传言便是这位小将军奇丑无比！哟哟哟你这小丫头可别这样看着我！小将军身姿挺拔，身长八尺，却吝于以真面目示人，这不是奇丑无比是什么？！敢问哪一位功名赫赫的俊美天乾会终日覆面？！”
说书人越说越激动，面上竟如喝醉般恼红了一大片，单薄乌青的嘴皮灵巧地上下翻飞，口水四溅，引得幼童们尖叫着跑开。
周遭重新归于一片寂静，衣香鬓影间，只有这一方小小天地空气近于凝固，沉闷地在炎热的空气中流淌，默不作声传递着属于天乾的，毫不掩饰的浓郁信香。
生而为常仪的说书人毫无察觉。他只沾沾自喜于自己再一次以辛辣的话语一举道破无人察觉的事实。
酒肆小二也不见不怪，他晓得这老头老带着股莫名其妙的孤芳自赏，整日只知讥讽当朝权臣以昭自己的清高气节。正因如此，这厮的说书总是惨淡收场，尤其是当他论及小将军傅甘泉时，他的桌板前那才叫一个门可罗雀。
傅甘泉何许人也？少年英才，仿佛生来就是为了领兵打仗，在战场杀伐决断，曾数次克敌制胜，可以说，当今天朝的繁盛与他脱不了干系。天朝人受其庇佑，怎可能愿意听这臭烘烘的老头编排着酸溜溜不着边际的话讽刺自己心中的战神？
老头也对此了然于心，摇着头站起身收拾桌板，口中发出“啧啧啧”的黏腻声响，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似乎是在哀叹世人眼瞎心盲。
待他收拾齐全准备离开时，始终居于角落不动声色的黑袍男子蓦然开口叫住了他。
老头欣喜回头，对上一双带笑的桃花眸，那眸中的笑意不达眼底，而是淡淡隐于黑沉沉的瞳孔。
原本清逸俊朗的男子如同一只狡诈的黄皮子，眼珠上上下下滚动几转，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审视老头干瘦的身体。
他的声音清润温和，一字一句如同玉珠落于碧盘，却又带着明显的少年意气，尾调微微上扬，似乎心情极好，弯着唇问他：“老先生认为傅甘泉奇丑无比，可是有凭据？”
老头见有人欲与其搭话，激动得浑身颤抖，哪还顾得上刚刚被野兽盯上一般头皮发麻的瞬间，故作矜持地站定了身子才幽幽回头：“坊间传言罢了，但鄙人认为这大概并不是无稽之谈，毕竟傅小将军即使貌若无盐，凭其赫赫战功也不至终日覆面。”
年轻男子似乎心情更好了，闻言笑得眯缝起眼，继续追问：“那就还是无稽之谈咯？真是大胆啊，一个酸臭的老头，竟敢在私下造谣抹黑天朝功臣？”
男子毫无征兆地大怒，一掌拍上扶手，竟震得靠椅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上好的实木裂开几道细纹，老头一眼便可见其手劲之大。
明明这名年轻男子丝毫未提及自己的身份，也没有佩戴任何可彰显其上位者身份的信物，没来由的浓厚恐惧还是压迫着老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湿了一大片，瑟瑟颤抖，高呼饶命。
腥臊的味道蔓延开来，年轻男子厌恶地皱了皱眉，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开匍匐上前祈求宽恕的老头，恶狠狠地抽出腰间佩剑，尖锐的剑锋闪着泠泠寒光，正对着老头通红的酒槽鼻，剑脊将其恐惧扭曲的面容映得更加丑陋。
老头大气也不敢喘。此时，他甚至侥幸自己没有说那位年少成名的小将军更多坏话，以至于现在只是被恐吓，再不济也能保住一条命。
回想曾经…他大放厥词——小将军曾被太子纠缠不休因此愤而领兵出走啊，小将军与胞弟关系不睦实在愧对于仁义孝悌啊，小将军后宅坤泽天乾无数来者不拒啊，无论哪一条让这男子听见，恐怕估计自己的老命都将交代于此。
正胡思乱想着，那位年轻男子的剑锋猛地上提，对准老头的眉心，让老头乱转的眼珠子变成了滑稽的对对眼。
老头怕得屏息凝神，生怕那把剑在下一秒刺穿他的头颅。
年轻男子颇有兴致地把老头吓到神经几乎错乱才淡淡开口，说出的话却无丝毫维护傅甘泉之意，与他抵在老头身上的森寒剑锋全然相悖：“傅甘泉就是一个异类，装模作样博取圣心的贱人！不知用何手段竟入了皇上青眼，哈……就凭他那婊子样，那老东西怎么可能不让他独当一面！”
剑身一旋，惊起簌簌冷风，吓得老头一句话没听进去，只是一个劲地附和，涕泪横流地点头：“是是是，您说的对……”
年轻人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冽，他俯下身，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老头，狐疑道：“怎么，你也见过他四处勾搭？”
老头听得云里雾里，此时只能一无所知地摇头：“不是啊！鄙人不敢啊！大人饶我一命！”
年轻人终于满意，干脆利落地将剑插回剑鞘，讽刺道：“也是，我们傅小将军可不会饥不择食到勾引一个糟老头。”
老头从生死关头捞回一条命，感动得在地上蜷成一团，发了狠地磕头谢恩，势要将额头撞得血肉模糊不可。
“不过……”已经转身欲离开的年轻男子突然停下脚步，咧唇一哂：“他虽然又骚又贱，但却是最为倾世之人，可是你这种贱民能置喙的？！”
老头怔怔抬头，正好听见那年轻男子补充：“如此鼠目寸光之人，还是不要有活着见到他面具下容颜的一天吧。”
脖颈一凉，老头瞪大了眼，噗通栽倒在地，到死也没想到这竟成了他这辈子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鲜血逐渐蔓延，濡湿了实木地平，呈现出妖艳至极的颜色，地上随之绽开一朵凄异的诡谲之花，满溢着血腥味的花香冲破燥热的狭小酒楼，窜入寻欢作乐之人的鼻腔。
年轻男子浑不在意周围人群后知后觉的尖叫和奔逃，淡然将带血的剑收回剑鞘。
这把剑大抵是世间少有的好剑，进入剑鞘时发出尖锐的嗡鸣，如璀璨的金刚散出幽幽寒光，又一瞬间隐没于平平无奇的外壳，安然敛起所有锋芒。
此时，两名劲装暗卫直直闯入已然空无一人的酒肆，急匆匆汇报：“世子殿下，十三皇子已发动宫变，请殿下速速支援。”
南邑世子许风尧懒洋洋地应了声。
好可怜啊，傅小将军，此时此刻仍在西域征战未归，对自己队伍中十三皇子安排的细作一无所知，傻乎乎地投入这张铺天盖地的巨网。
这就是傅甘泉的命运，由上位者裁定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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