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求你了……撑一撑……”
温清影侧卧在榻上,紧紧抓着哥哥的手,剧烈的咳嗽使她无法回话,鲜血溢出唇角,将白帕染得鲜红。
外头落了雨,半阖的门透了点风,温清影半睁着眼,看见了师傅的背影,很模糊,像是她的幻觉,却又一眼能辨出那是无垢。
“哥哥……我……我看见……师傅……了……”
温清霖哽咽着:“阿宁……哥哥求你了,算我求你,再撑一撑……裴程榆会没事的,你不想再看看他吗?”
像是听进去温清霖的话,又像是不甘心,温清影还是撑住了,虽说每日睡着的时间比醒着的多太多,但好歹人还是有口气在,却也只是吊着一口气。
——
萧回得到裴霁还活着的消息,换了衣裳,连夜从宫里跑出来,去给温清影送信。
她迫切的推开门,却看见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温清影,她险些站不稳,扶着案,慢慢的挪到温清影跟前。
“老师……”
温清影听见她的声音,费力的睁开眼,眼前却一片模糊,只能隐隐约约的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
“……”
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萧回将她扶起来,给她喂了水,“老师,裴将军传信来了,他还活着……还活着,只是受了点伤,人没事。”
温清影听了这话,人才逐渐清醒起来。
萧回的样子也在眼前慢慢清晰起来,这两日,她已经不再疼了,人也有了意识,但她知道自己的身体,这一切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不过是有着念想才能勉强的撑着。
像是感知到她醒了,向来昏昏欲睡的大肥挪到她身边,轻轻的蹭蹭她。
温清影却抬不起手来摸它。
“萧……陛下……裴霁在哪?”
萧回几乎是瞬间红了眼眶,“裴将军在路上了。”
温清影疲惫的合了合眼,许久,才恢复了点力气,她抬起手,摸了摸萧回的头发。
“别哭……君王不能轻易掉泪,我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可你是我是老师……我……亦师亦友,我……我怎能不难过?”
萧回掉着泪,话都说不利索。
温清影想安慰她,可还没开口又咳了起来。
萧回轻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
温清影拿起帕子擦了擦唇角,回望着外头高悬的月亮,轻声开口,“我怕是等不到裴霁了……他要是回来了……你替我告诉他……”
她喘匀了气,接着说道:“告诉他……我不强求……他一个人活着……”
萧回握着她的手泣不成声:“老师,裴将军就在路上了,驿站传来消息,他跑死了三匹马,就为了见你一面,你撑一撑,再撑一撑,他快到京都了……”
温清影已经很累了,甚至有些听不见她的话。
温清霖站在屏风外,慢慢的蹲了下去,捂着脸。
两辈子浮浮沉沉,殚精竭虑。
到头来,还是不甘心,如果可以,她也不想争,不想抢,只随着裴霁做一对平凡夫妻。
“终是我对不住他……”
外头的雨停了。
温清影的手无力的垂了下来,她的世界重归寂静。
温清霖蹲在地上,却听见里面萧回哀恸的哭声,他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甚至不敢进去看一眼。
——
城外,裴霁不眠不休的赶了三天路,跑死了三匹马,才看见回弯亭。
他得到了清清病危的消息,便急匆匆的赶回京。
顾不得浑身的脏污,也顾不了院里是否有人,他立刻翻墙进了疏影院,却看见满院都燃着灯,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裴霁迅速推开门,看见跪在地上痛哭的花楹和春暖,坐在地上双目无神的温清霖,和伏在案上耸动着肩的萧回。
他几乎站不住脚,发了疯般冲到床前,摸到温清影温凉的手。
轻轻的晃动她,“清清……清清……”
没有得到回应。
他在路上摔了多次,脸上手上都带着伤,头发上也沾了泥,脸上不停落下的泪混着血和泥,整个人显得格外狼狈。
清清的手是温凉的,她才刚走……
裴霁只觉得浑身都疼,疼痛深入骨髓。
他跪在地上,脸贴着温清影的手。
“我要娶她。”
许久,他说。
声音不大,屋内的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没有人制止。
——
裴霁早在很小的时候便已经期待什么时候能将他的清清娶回家,很早之前便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
翌日清晨,裴家的聘礼便送进了忠勇侯府,从裴府到温家,绵延不绝。
温清霖明白,他是将家底都搬了出来,他行军打仗,不充裕,但也想给温清影最好的。
裴家送来的聘礼上都盖着白布,包括裴霁也是一身白衣前来迎亲。
街上的百姓不知情,都探着头来看,第一回见到娶妻一路白的。
裴霁今日大婚,迎的不是红妆粉面的新娘,而是一樽棺椁。
他甚至在裴府为自己也打了一副棺椁。
因为萧回告诉他,温清影说不强留他一个人活着,所以他要去陪她。
比裴将军迎了一樽棺椁回家的更令人震惊的是,萧回今日早朝,穿了一身孝服。
按理说,先帝过世,新帝需带孝一年,但早朝,处理政务,一般无需带白。
萧回也只是在雍和帝过世后的那三日穿着孝服。
立马便有人站了出来:“陛下!先帝过世已久,况,我朝从未有新皇带孝上朝的先例啊。”
萧回垂眸,年轻的帝王眉宇间充斥着悲痛。
“我的老师,昨日走了,我为她带孝一日,你们也有意见?”
阶下众人纷纷回首看着温清霖,今日早朝,只有他没有穿朝服,还在腰间系了白带。
温清影于昨夜病逝,他们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她竟是萧回的老师。
“这……”
“这简直……”
荒唐两字他们没有说出来。
朝堂上除了世家子弟,大多都是各大书院的学子,对他们来说,萧回尊师重道,此举无错。
却也仍旧惊叹温清影在萧回心里的地位。
天子戴孝,何等荣耀?
——
温静初静静站在殿中,她已经流干了泪,温清影是她最疼的……
先前姐姐走的时候,她病了一场,病好后便不顾一切的想出宫见见姐姐,结果她没有回来,而是永远的葬在边关。
现在,她最疼的温宁也走了,她依旧见不到她的最后一面。
裴府
裴霁脱了外衣,躺进了棺材里,抱着温清影,陪着她。
“清清……”他说不下去了,眼泪顺着眼角滑在温清影的衣领上,她静静的躺在那,一如生前。
“以后……再没有人爱我了……”
他幼失怙恃,从小与祖父相依为命,后来祖父葬在了战场上,他便只剩下温清影,现在连唯一的挚爱都离开了,他在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好惦念的了。
裴霁走出房门的时候,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抬手挡了挡。
府里的下人见到他险些没叫出来。
裴霁一袭黑衣,头发一夜间全白了,散乱的披着,配上人猩红的眼眸,整个人像地狱里的罗刹。
卫珩看他这样,不由得后退一步。
许久才回过神来,“将军……”
“什么事?”
“节哀……如果……温姑娘看见您这样也不好受的……”
裴霁疲惫的点了点头,从袖中拿出一块虎符,“帮我交给圣上,清清最信任她,这个给她,我相信她会选出一个优秀的将领的,还有大肥,从前你养得很好,往后也接着养着吧,”说着将腰间的玉佩摘下来,“这块玉佩,是裴家历代家主的,你去忠勇侯府,帮我交给清霖哥。”
卫珩犹豫的接过,他听裴霁这话头,像是在交代后事。
“将军……您别想不开……迦南城那么多将士等着您,您身上这么多军功……”
裴霁抬头打断了他,“如果可以,我愿意舍弃这一身的军功和荣华来换回清清的命,我只在乎她,至于迦南城,已经安定下来了,我再没有别的需要忧心的事了,别劝我,我只想为自己活一次。”
卫珩看着他重新走进房里,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裴霁对温姑娘情根深重,原是来劝他的,今日看见他满头的白发,却觉得或许他死了比活着要来得好些。
裴霁合上了门,重新在棺材里躺了下去,唇角溢出的鲜血被他缓慢的擦去。
他饮了毒,微笑着阖眸睡去。
萧回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她握着笔,奏折上被墨晕染开一块。
这一刻,萧回才清晰的感觉到,她的老师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好在有人陪她,在某个夏日。
——
元景年,夏,帝师殁,帝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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